卷三十四

輔巽懦不稱，改戶部主事。文輔怡然居之，居部清約寬雅，秋毫之利不漏也。人稍稍稱之。知常州府，文輔孤介，為政持大體，與民休息，絕無幹謁，當事嗛之。調永昌，治如常州。久之投劾而去。去之日，惟圖書數篋而已。家更貧困，至不聊生，徒自肆於學，無所不窺，藏書數萬卷，躬自校仇。與驃騎將軍馬應乾為友，應乾直亮博雅，有古人風，交相砥礪，相得甚歡。雖居朝市，門堵蕭然，他人莫敢望也。應乾嚐稱之曰：共臣之為人，虛不逆物，卑不失己，依依自遠，雖跡同軒冕，而肥遯之貞卓然獨往。讀書持論，不軌轍於古人，冥心析理，不膠結於胸臆。養恬致知，實宗廟之瑚璉，幽冀之旄角也。人以為知言。

    劉體乾，東安人。為給事中時，值國計告乏，合廷臣會議，或欲徵歷歲逋負，或欲加增賦額。公獨上疏云：近日北敵陸梁，陛下赫然震怒，欲大舉撻伐，合諸臣會議軍儲，諸臣為一切不得已之計，用佐經費。臣聞蘇軾有言，豐財之法惟在去其害財者。臣謂今害財之大者有二，革冗吏，清冗費，乃當今理財第一義也。我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逾八萬，合文職蓋十萬餘矣。今邊功之升授，勳貴之傳請，不知其幾，是武職不止八萬也。今各衙門之添設，大臣之恩蔭，不知其幾，是合文職又不止十萬也。成化時視洪武為冗，今視成化時尤冗。遠視宋之官制三萬四千員，唐制一萬八千員，漢制七千五百員，又不啻倍蓰矣。文武官制外，如閹宦之收入漸廣，錦衣之充選漸多，中書等衙門帶俸漸濫，與夫禮部之譯字生，鴻臚寺之通事序班，光祿寺之廚役，神樂觀之樂舞生，各監局之勇士、匠人及大工陛，狐假猿攀，尤不能悉數。蓋已萬萬於祖制矣。乞敕各衙門清查，節省祿俸無算，所謂革冗吏者此也。又聞嘉靖元年至十五年光祿寺積剩銀尚有八十萬，自二十年以來，供應日增，餘銀頓盡。其本寺進禦膳蔬果初無定額，惟以內監片紙據數供納，內監官乾沒，輒以所進鬻之行戶。所以前後多寡頓異者，內官之滲漏冒破也，其供應各衙門侵盜尤多。乞敕禮部再三酌議，著為令典，年終遣科道官查覈，所謂革冗費者此也。二冗既革，國計自然有餘，何患軍興乏儲哉？以疏中事侵內監，大不悅之。後累升至大司農。隆慶初，內降取買珍珠黃綠玉等項，公執持不行，上切責之，予閑住。公惇謹，事持大體，始終不渝其操，人稱有古大臣風。

    陳儒，世出交趾。其祖復宗，當宣德時從征有功，賜第京師，授錦衣衛千戶世襲。又詔其子孫世補京學，食廩應科貢，儒則復宗之孫也。嘉靖癸未進士，歷官右都御史，總督漕運，巡撫淮揚。每任輒著聲譽。當為諸生時以能文名，呂涇野、薛西原諸公亟加稱賞。及致仕，避居西山，杜門謝客，絕口不道時事，日與耆老結社，以待酒倡酬。所著有安邊十事及詩文行世。

    福時，東安人，由世職歷官漕運參將。值黃河為害，儹運八載，以軍法部署，日泛駕於洪流怒濤之中，艱苦萬狀，飛挽為浙直先。時身處膏腴，不私一錢，內閣徐公階、本兵楊公博極為推服。晉掛印總兵，鎮淮安，總漕如故。世廟以清不過福時、勇不過馬芳稱之。

    李三才，先世自臨潼移居京師，卜宅城東之張家灣。萬曆甲戌進士。少負誌節，磊落不羈。登第後與南樂魏允貞、長垣李化龍相契合，以名世相期許。未幾，允貞為御史。時江陵初歿，執政猶席其餘威，任意蒞事。會張蒲州四維之子聯翩高第，允貞具疏抗論，謂不當私其子，蹈江陵覆轍。執政恨之，貶為許州判官。公為戶部郎上疏救之，亦降東昌府推官。頃之，允貞升南吏部主事，公升南禮部主事，時鄒公元標由建言戍邊，為吏科給事中，復以言事調南刑部，李公化龍為南工部，數公多暇相過，文酒從容，每連鑣出遊，望之者若列仙也。公自南移北，聲望益重，時擬以卿寺待之。婁江王相國素愛公，欲致之幕中，公夷然弗屑也。出為山東僉事。公車所致，風行雷厲，豐裁大著。乃始內召，俄有督漕之命。時稅璫初設，縱橫四出，而在淮之陳增為甚。公上疏力發其兒肆，疏入，不報。復上萬民塗炭已極一疏，語益激切，復留中不報。乃自劾願求休致。遂奉旨：李三才既推托，著他去罷！事下，一時臣工相顧駭愕。南北台省交章保留，疏入，不報。三才屢疏請代，而歷陳民情之困苦，國勢之顛危，熱血淋漓，聲淚俱下。神宗卒用其言，撤回陳增，兩淮之人歡聲振天，如解倒懸也。功高望重，僉人側目，眾疑其奧援，更值時論欲以外僚宜內閣，如祖宗朝故事。眾見倉場孫瑋疏薦，於是工部主事邵輔忠、科臣劉時俊、御史徐兆魁、喬應甲等相繼出死力逐之。三才一面請旨會勘，上親問，一面與之攻訐，請致仕之疏凡十五上，不報。乃請移駐徐州候代，又不報。遂題登舟候命，始奉有準去之旨。歸而建雙鶴書院講學，侍御史孫居相特疏舉薦。眾恐其復用，御史劉光復、李徵儀、郎中聶心湯謂其擅用皇木，上即令徵儀、心湯往查，皇木既無的據，心湯又謂書院為占官地，奉有膽大欺君姑革職之旨。三才與同鄉政府書云：某與相公同里同學，從無嫌怨，不知何故必欲置僕於死地？僕生平傲骨，不喜媚人，使今日可以附相公，又不如始進之日附江陵以早取通顯也。豈有四十餘年之砥礪，一旦而盡失之與？某此番自分必死，何改望有今日！惟是膽大欺君四字，試問相公清夜捫心，安耶否耶？未幾東事孔亟，經略乏人，中朝復思其才，以戶部尚書起用，適公以病卒。

    呂邦耀，大興人。萬曆三十五年，任兵科給事中。適西朝房失火，上疏言：朝房臣子退居之地，聽鑰之所，一旦煨燼，蓋因用人重事，所用不必賢，賢者不必用，內外睽隔，人情蘊崇所致。語極切直。後督學河南，所收皆一時名士。請告歸，留連詩酒，賦米氏燈律詩一百首，俄頃而就，長安傳誦。

    傅好禮，固安縣人。萬曆甲戌進士，授涇陽知縣，以治行徵授雲南道御史。因事納忠，建白六事：曰君臣之情當通，曰奸欺之罪當誅，曰外戚之爵當停，曰內操之兵當罷，曰山陵之行當止，曰後宮之宴當節。不避齒馬投鼠之嫌。如尚實杜漸諸疏，曰勤講學，曰修實政，曰禁興作，曰復常朝，曰賤貨物，曰戒輕出。至請誅怙寵之中官，裁跋扈之戚畹，尤人所不敢言。奉命按浙，值大祲，動帑銀二萬，留漕糈萬石賑之，先發後聞，曰：俟命至而發，民已溝壑矣。未幾升僕少，丁內艱起補四譯館太常少卿。時榷使四出，海內騷動，遂抗疏言假官抽稅之害，不報。更補牘，跪闕下者三日，左右持之不起。神宗震怒，降廣昌縣典史，大小諸臣交章伸救，皆斥降有差。上書其名於屏，示不得用。而中官又切恨之，遂家居十五年，屢起中格。巡按為請┰典，吏部為諡，得贈太常寺卿。

    王遴，霸州人。嘉靖丁未進士，授貂興府推官。豐裁大著，為人側目。考滿至京，僅升武選主政。時楊公繼盛為武選員外郎，甚相得也。一日楊公上疏劾奸輔嵩，自分必不免，過公寓相別，並以妻子托之。遴曰：君為社稷計，吾不能為社稷以安君之心乎！楊曰：餘二女二子，一子已有親，次子與女皆幼，長而婚嫁，在君擇焉。遴乃以女許其次子，楊泣拜而別。時嚴嵩威勢甚赫，人人避匿。楊疏下，逮係刑部，公往送至獄。時奉旨查嚴效忠、嚴鵠冒功一事甚急。兵部尚書聶豹，嚴之門人也。遴言冒功之事甚實，長安無不知者，宜璩實具覆。聶知遴不可奪，乃密報嵩。嵩上疏辭冒功之官，前論冒功遂免覆。嵩切齒於遴，會有窮弁聲冤者，逮遴下錦衣獄，查無干涉，釋放。楊公之獄上，論死，遴徬徨如失左右手，自往西市收其屍，作詩二首哭之。時口語籍籍，遴不顧也。未幾，升巡兗州道，又自河北道轉山西岢嵐兵備副使，聲望大著，撫按皆忌之。公具呈告休，撫按益怒，遂會疏糾劾，降調。岢嵐士民為公頌冤於新撫按，公疏薦公復任，上乃特升僉都御史巡撫延綏，促之赴鎮，遂有保安之捷。陝西按臣溫如玉上疏劾其疏防，在內科道和之，遂回籍聽勘。時各邊告警，需人甚急，推公宣府巡撫。以修城之功加俸一級功，以親老請告，不允。升兵部右侍郎，提督京營，復三疏控辭，不允。然以抗直，與張江陵語多不合，適有閱視之議，遂自請行邊。上賜飛魚服以寵其行。閱視事竣，上中途患病乞致仕疏，不允，又懇請，得回籍。萬曆壬午，起補原官，升南京工部尚書，改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又改北戶部尚書。在部正值議從祀諸儒，公力言諸儒從祀須以實踐為主，餘皆偽也。陽明以才勝，若實踐功夫難與薛文清同。又曰：陽明得從祀，則朱晦菴、呂東萊皆不足信。言之鑿鑿，尤為有識。乙酉，改兵部尚書，時兵部政務衰敝已極，一切聽命於內閣及大璫，拱手受成而已。公受事，凡有請托，遂行拒絕，於是內閣嗾言官糾之。具疏請告，允令致仕。公家居杜門，薦用之疏無歲不上，四賜存問。享壽八十四，終，祭葬如制。公所著有大隱堂集四卷，二鎮疏草八卷，奏議十卷。子樂善字西裏，為考功郎，先公而卒。

    薑璧，文安縣人。隆慶辛未進士，累升僉都御史，撫治鄖陽。當其為御史時，按淮陽，值黃水入淮，淮大溢，總河大臣與撫臣相掣肘，而有司行河者率委之倅貳。又有議罷范公舊隄勿修而別開支河者。璧疏言倅貳權輕，不如專任守令。大臣事權不一，難責成功，宜罷總河，以其事歸撫臣便。又河口外高內下，開支河則引倒流之潮，辟私販之路，不若修范公廢堤，使內水不出，外水不入，外不損鹽灶之地，內不傷耕值之田。疏凡數百言，皆鑿鑿可行。部覆如議。事竣，有白金之齎。中州宗室最眾，而祿最不給。或有言宜開宗學恤貧宗者，下有司議，悍宗睦樒輩指是為宗正睦楔罪，鳩其黨群擊之，因聚眾稱亂，人情洶洶。璧時方在道，聞之即疾馳入大梁，捕其謀主袁東魯數人，令武卒列伍備非常，始疏陳其狀。有詔罪首惡而釋其黨，中州宴然。璧常言治大猾宜緩，急則謀泄而易脫，平大眾宜急，緩則黨固而難安。人以為名言。已開府鄖陽，當紛擾之後，推誠布公，一以寬行之，而不欲如束濕薪然，地方方賴以敉寧，而中蜚語歸。嚐誦伯淳言：掇拾短長以希直名，有所不能。蓋終身以為則焉。

    米萬鍾，字仲詔，宛平人。萬曆甲午魁本經，明年成進士，歷令永寧、銅梁、六合三邑。庚戌為廷評，進計部，出藩浙江，觀察江西。當其自江西歸，道經南京，時中貴人守備於斯者方為璫構祠屍祝，聞其至大喜，使使奉幣求公數言彪炳上公者。萬鍾怒斥其人去，中貴人恚甚，以聞璫。璫怒益甚，乃嗾其門下御史倪文煥疏參公黨人魁也，削籍為庶人。萬鍾遂不敢居京師，南北靡定，浮汎江湖間。戊辰以新命牽復，又三年，始補太僕少卿，管光祿寺寺丞事。未幾病作不起，朝野惜之。公病時，陸淑人日夕呼天號泣，請以身代，革之日一慟氣絕，稍甦，諸子泣慰進湯匕，揮之於地，再慟而絕。萬鍾生平好石，所蓄奇石甚富，人稱為友石先生。李戚畹為園於城西之海澱，極其宏侈。公作園其旁，林屋橋梁略加點綴，遂與爭勝。公家有古雲山房，中貯名石三，客至壺觴嘯詠，自取所藏小石娛客，數十往回不倦。風流貞潔，士君子稱之。

    馮有經，京師人。萬曆己丑進士，戊戌以右中允充東宮講讀官。一日講官進拜，皇太子偶不為起，公奏曰：臣等承乏春宮，輔導無狀，致殿下失起立之禮，敢請其罪。光宗改容謝之。公事母甚孝，立身謹飭，人以孝義稱。

    王愛，宛平人。萬曆壬辰進士。修髯嶽立，瞻視如電，談古今事動中窾會，值盤錯遊刃無堅。始為潞安司李，讞獄不允，一意謝請托，雖忤權貴不┰也。即遷台省得版曹，欣然曰：馬自千里，亦何為必立仗乎？既以兌鹽往浙江，諸兌蠹立掃，歸給軍士布花，覆虛濫者將萬人。愛督餉遼左三年，節省餉銀二十七萬，加二級以示優異。既而出備兵陝之鄜州，兼理靖邊，籌畫邊務，屢奏膚功，晉右布政，而遽盡瘁以歿。嚐有史論數卷，率卓越創於時旨，間稱漢司隸王尊劾丞相衡，御史大夫譚阿諛不道，以諷近世之事。又言薛宣論陰陽不和，罪由苛吏，馬融論救世在理財足民為詭隨邪說，顯叛經教，韙其言。

    方從哲，順天人。賦性惇厚，事不修飾。為司成時，大璫田義有侄入監，甫三日即欲撥歷，持之不可。義怒，使人語之曰：若不愛官邪？何此小事遽相拒絕？邀請告去，家居最久。時神宗倦勤，內外隔絕，朝臣水火，從哲與福清葉向高同居揆地，葉曲為調劑，時望歸之。既而棄去，從哲獨相，口語籍籍。適紅丸議起，宗伯孫慎行糾公謂藥為公所進，例以許世子為弑君當誅。下部議，公上疏請投之四裔以謝人言。高陽孫承宗乃宗伯所舉士，昌言於閣曰：進藥不止一人，實出聖意，當之曰弑，非律令也。庸醫傷人有罪，況萬乘乎？李可灼當論如律。平人父母疾革誤藥而傷，歸怨長子，長子之失主張，理也，從哲宜受長子失主張之罰。宗伯恚，以為反己而庇從哲，然人以為公論。蒲州韓爌亦出揭，謂不宜苛求，從哲歸而杜門卻掃，不問戶外事。未幾，逆璫借紅丸一案以處諸君子，浙人徐大化欲乘此以起之，不應。崇禎戊辰歿，諡文端。

    侯都尉拱辰，大興人。尚壽陽大公主。遭時清宴，領戚里，掌宗政五十餘年。公當神宗靜攝，批答稀簡，礦稅煩興，遼左蹙地，往往抗章切諫，而其最大者則無如國本一事。蓋自萬曆中震位久虛，霆怒交作，舉朝公疏，伏闕環視，莫敢署名。公曰：宗人府文職一品衙門，此會典也。願以乘韋先之。疏上，懷印入午門，蒲伏待罪。疏留中不報。迨辛丑冊代王之訟與梃擊之獄起，公據經引義，慷慨別白，國是耆定。卒諡榮康。

    吳孟明，山陰人。以錦衣籍居京師，子弟皆從順天庠起家。當天啟中，逆閹用事，用其私人許顯純掌詔獄，而孟明適為之副。群小構大獄，以一網盡海內正人君子，嗾閹授意而顯純操刀焉。每出片紙，所署名姓累累如保牒。孟明從容語顯純：無多所連染，連染太多，於鉤黨者則快矣，盍亦自為他日地乎？顯純亦為聳動，後先縱舍幾四十人。孟明又佐顯純定爰書，坐贓皆無左證，預為昭雪地。群小詗知之，嗾閹逐孟明去，而大獄始成，楊左輩皆拷死。崇禎初，以都指揮使掌衛事，進秩一品。未幾，內閣溫體仁與文震孟相左，以票擬事上疏糾文，逐之去。鄭鄤乃文公童年相善者，並欲除之。適上表章孝經，乃疏糾鄤迫父杖母大不孝，上斥其職，下錦衣逮問。及體仁病故，事稍解。適楊嗣昌不奔父喪，黃道周糾之。上召對嗣昌，言鄭鄤杖母不孝，道周謂其不如鄤，以此反齒道周。上怒道周，並遷怒鄤，必欲殺之矣。因事久不結，責孟明回話。孟明言鄭鄤杖母一事，歷訪其鄉人，委無的據，罪不至死，且引協理陸完學御史王章為證。上以其黨庇，怒褫其職。時遣內璫嚴鞫，處鄤極刑，當具回奏候旨，傳聞上意不測，孟明處之泰然曰：此身不死於逆璫而死於聖明之前，因無憾也。人益重之。

    史應元，以舉人授黃平知州，生平不苟言笑，每事必準古人。在黃平清徭役，簡詞訟，以教化為先，不事刑撲，月俸外囊無一錢。請告歸，一蹇一僕，蕭然如諸生，布衣徒步鄉閭間。歿祀鄉賢，人以為無忝。

    丁乾學，原籍山陰，徙居於北，遂為京師人。公生而不凡，所著詩文，自成一家，不肯寄人籬下。行止磊落駿偉，有國士風。萬曆己未成進士，聲名噪甚，人以為榮，公愀然曰：讀書中第，此尋常事，有何足羨？但賢奸莫辨，此時事大可憂者。挽回之術正在我輩，一登仕版，乾坤重負自此擔矣。逆閹魏忠賢擅竊國柄，虐焰日張，公憂見於色。會有典試之命，謂詞臣以文章事主，葵藿之誠當於試錄發之，或得賜乙夜之覽，萬一感悟。不然，公言之天下以當討賊露布耳。時楊忠烈漣方上二十四罪疏，和者群起，工部郎萬璟言之尤切，遂死杖下。璟，江西南昌人也。公試錄序舉李時、劉球、鍾同為比，因言二百六十年何大匡救大議論不自爾鄉出？所以推重璟甚至。復引無面從語戒諸士，勿謂舉朝抵謫上不即下，有所推折，以是自諉謝，豈通國為皇上陳鞠人忮忒之詩，有不沛然以從？策問以盜賊羌戎閹豎並舉，終言天子神聖，近聞有合朝陳罪罟，至有斃杖下者，倘亦古人聿修厥德之意。逆閹目不識字，試錄進呈，不知云何。其黨持以語閹，因切齒公。俄南台疏糾省直諸典試臣語譏上公者，遂矯旨奪其官。奸黨高守謙，故公僕也。至是冒錦衣衛籍，受璫指，率群惡狂毆恣掠，至身無完膚，骨皆寸裂而去，坐是竟不起。崇禎初，詔下法司，謙伏誅，餘黨遣戍，贈侍讀學士。

    朱之馮，原名之裔，大興人。天啟乙丑進士，授戶部主事，督榷河西務。事竣羨餘強半，胥役以陋例請，正色叱之，入之公帑以備縮額。時逆閹魏忠賢用事，遣其爪牙督理漕事，勢張甚，公略不為禮。其人見其少年風骨棱棱，咋舌而去。丁卯丁父艱歸里，襄事後，鍵戶讀性理諸書，每言為聖人之學者舍此無由。庚午服闋，先是逆奄時三殿工成，群臣濫冒加級，在疚未及加，至是應補。馮上疏辭，有相忌者，遂降浙江布政司理問。未幾，升行人司副，轉升刑部主事，晉員外、郎中。清執之譽，著於一時。甲戌，升浙江僉憲。丙子，升山東少參仍兼僉憲。戊寅，升山東副憲，以進萬壽表入京，聞母氏及妻之變，亟奔至歷下，扶柩徒跣入都，葬畢，構茅屋於墓側，不幾不榻，晨昏喙喙而泣，三年如一日也。辛巳，起補山西副憲，分巡河東道。時晉撫蔡懋德留心理學，公當戎馬倥傯時，建河東書院，與眾子衿講解經史，以墓所所記、在疚記與蔡公遙相印正。壬午，流賊事亟，上命廷臣各舉知兵者，眾推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大。宣為重鎮，積弛已久，馮抵宣糾司餉主事張碩抱貪克，下獄。總兵唐鈺貪橫無法，僭用儀仗，已成跋扈之勢。馮指其罪狀，上令械係鈺，鎮中文武將吏始知有朝廷之法。甲申正月，流賊攻潼關，秦督孫傳庭敗績。二月初八日，太原報陷，蔡中丞懋德死之，馮設位而哭。二十二日，報寧武陷，周總兵遇吉舉家巷戰而死。馮歎曰：此真男子也。即露宿城頭，分兵阨險要。三月一日，大同逆鎮薑襄迎降，撫臣衛公景瑗不屈死，道臣朱公家仕偕妻投井死，人心震撼。馮集文武紳衿於城樓，設太祖高皇帝位，歃血共誓，同心死守。又集軍民，諭以大義並闖賊之貪虐，眾為感泣。檢臥所止衣被一篋，出以犒兵。存大紅公服一襲付中軍官曰：脫有不幸，用以裹我。監視內臣杜勳、總兵王承胤已降賊，勳忽款語以降請，公大罵之。俄賊薄城下，叛監鎮開南門迎賊入，軍民潰亂，遂登北城樓絕頂，易大紅公服，南望九叩，從容寫遺疏並家書付提塘官，令縋城而下，揮眾人去，解帶自縊。三月十五日，提塘官將遺疏投通政司，十七日，奉有之馮死難最慘忠烈可憫，著首輔從優議┰之諭。時賊已至城下，杜勳乘城飲於樓，至十九日門開，城陷。

    全鉉，宛平人。年十八，舉順天鄉試第一，戊辰進士，授揚州府學教授。日進諸生，闡明濂洛之學，燕居言行俱有規格，人比於宋胡安定先生。尋轉國子監博士。庚午，遷工部主事，督理軍器，躬自察飭，毖慎有加。時內臣張彝憲奉敕總理戶工兩部錢糧，且建立公署。鉉特建言請罷，疏入，不報。未幾，彝憲移檄內開，兩部司屬謁見合照部堂體制等語。鉉憤然曰：不幸而前言驗矣。又疏糾彝憲亢顏昧心，妄自尊大，語極峻直，奉旨切責。然兩曹諸司迄無一人肯至彝憲之署。彝憲慚甚。亡何，分稅杭州，未任，以病請告歸。甫匝月，彝憲以火器不中式參公奪職。乙亥春，奉旨起廢，朝士多薦之。嚴旨責塚宰，且寘選司獄，起廢之議遂罷。辛巳，父汀州知府顯名卒於丹陽。鉉自燕徒跣奔赴，葬父晉陵，奉母而北，從遺命也。服未闋，復有起廢之旨，眾又薦公。一日，上禦文華殿，召六部堂上官及科道掌印官面舉清廉官，刑科都給事中孫承澤力舉公。服闋，起補兵部主事，巡視皇城，甫二十餘日，流賊犯宮闕，三月十九日早，聞上變，投入禦河而死。母章氏、妾王氏、弟錝俱赴井死。

    成德，懷柔人。少俶儻有大誌，以忠孝自負。為諸生時，因家近京師，每聞逆閹魏忠賢竊柄肆虐，則斫幾狂叫曰：吾恨不能為天下殺此賊！聞者驚避。又得楊公二十四罪疏讀之，焚香下拜曰：大丈夫當如此。懷柔人以為狂生。其父文桂、母張氏獨善之。崇禎辛未成進士，選滋陽令，有廉能聲。然鯁直不能俛仰。上言時陳留人王國賓為知府，公每譏刺之，推官李恪從中挑構，輒切齒。成乃列款揭之巡按禹好善，被劾逮至京。時山東士紳極言其冤，上使人至滋陽訪之，所糾不實，擬寬釋之矣。時烏程溫體仁當國，初以枚卜為諸君子所擯，出疏糾與推者。上傾心信之，乃以黨之一字禁錮諸正人，而導人主以刻薄之術。時海內有颯然衰亡之象矣。德在獄每閱邸報，輒忿忿不平曰：我皇上能除魏忠賢之奸，而不知大奸復在肘腋也。於是具疏論列體仁罪狀，直聲震天下，受杖者三，下詔獄，謫戍榆楊，懸坐無主贓六千七百有奇。體仁恐其復有疏也，遽發遣留，比其家屬，妻劉氏及女俱以困斃。母氏聞公杖，不復悲痛，曰：吾得為范滂母矣。乃使扶掖坐西長安街，候體仁出朝，迎而詈之，謂其殘害忠良，欺君誤國，斥之為李林甫、秦檜。德至戍所，衣食不給，處之泰然，益肆力於學。七年癸未冬，赦罪補如皋知縣。上疏陳謝，兼言有司掊克之害，言甚剴切。隨內擢兵部主事。痛心時事，以幼子蘿來讬金壇同年家，誓以身珣國。受事，見兵柄盡寄中涓，議論紛紜，宸聰日塞，每過同年孫承澤寓，相對唏噓流涕。時流氛已至昌平，巡視京營科道，請催營兵登陴，不報。上謂戶部既稱無餉，內帑業已如掃，各官速為集議。公謂澤曰：事迫矣，無可議。宜催京營諸公勒兵上城，吾輩各罄所有。又勸商民議輸，支持旦夕，以俟王允吉、吳三桂之至可也。公歸，盡以衣服簪珥送至承澤家，合之眾人所捐，運至城上。十八日，復共議捐措間，聞城上監視大璫縋叛璫杜勳上城，知有異謀，往請召對不報。次早，公約澤同至魏內閣藻德寓，請皇上親禦樓，各官願分地死守。語未竟，錦衣衛駱養性至，謂宮中無皇上。適宮人奔馳於外，執而問之，所言皆同也。公至澤家泣別，約以同死。家人忽報澤室人劉氏、子媳林氏已投井矣，感歎而去。公歸寓，跪啟母張太夫人以大義，看太夫人自盡，一妹一妾繼之，從容投繯。餘亦於玉鳧堂自縊，為家人輩所持，復乘間同子道樸投井，復為家人救出。然未午入井，及出已未，不死，豈非天哉！豈非天哉！至今回憶公之遺烈，求仁得仁，未嚐不淫淫下淚也。公有幼子名夢來，寄金壇同年王重家，王以女婚之；女歿，復以甥女繼之，此古人也。附記焉。

    成公臨難與翰林院侍講馬公世奇書言：弟幸老母、舍妹俱在此，老母爭欲先行決，弟止之，以慷慨、從容二義為告。弟誌在為其難。懼變起倉卒，我輩無以自明，故復以二義相商也。使在都冠紳盡如光含萬、孫北海，天下事尚可為。若此厭厭泉下何哉！言之憤切。馬公答言：讀教可謂是母是子，羨之敬之。弟向語年兄極推光含萬、孫北海，令人盡如兩君子，事亦寧至今日乎？北海孫承澤跋曰：康熙癸丑二月，無錫馬公世奇孫翀計偕來都，持示兩忠絕筆。余捧讀之，不覺泫然出涕。兩忠者，馬公及成公德，皆余道同誌合之友也。憶癸未與馬公同事武闈，丙夜促坐，談及國事紛紜，內監柄兵，相臣庸懦，危亡無日，泣下衣袖沾濕。次年甲申，賊勢益急，余同光公時亨數上疏，不報。二月賊至宣府，監視杜勳同總兵王承胤出城迎賊，巡撫朱公之馮死之。余上疏請誅杜勳弟侄在京者，以為從賊之戒；急撤城守內臣，還京捕營兵柄於知兵大臣。不報。忽下諭云：杜勳罵賊身死，忠義可嘉，贈司禮監太監，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蔭弟侄一人與做錦衣衛堂上官。諭下，舉朝失色。三月，賊至都城，兵部以巡視京營科道光時亨王章，手劄上聞，言城守太監曹化淳、王德化等夜縋杜勳上城，飲於城樓，上亦不加詰責也。十九日黎明，成公約余同至朝，請召對。及至宮門，止一老監坐地，職名傳入，老監亦不見矣。兩人馳至魏內閣藻德寓，請上出禦城樓，語未竟，錦衣衛駱公養性倉皇至，言宮中無至尊。宮女逸出，執而問之，所言皆同。成公同至余家，泣而拜別。家人報余內人劉、塚婦林入井矣。成公悲慟而去。余入玉鳧堂書架後自縊。有傭書盛姓者，呼眾解救，諸僕環泣而守。余潛服片腦兩許，嘔吐不死。賊已入城，眾僕各匿妻孥，余乘間同長子道樸投入井中。舊僕姚恩持賊偽示來看，尋至井所取撈兩烈婦，繩索緣之而下井中，大呼眾僕奔救。余同道樸出井，吐血水斗餘，死而復甦。偽紀功司差人舁至蘇州胡同，余求速死。偽司李姓河南人，溫言慰藉：公有德敝鄉，口碑尚新，不忍害公也。閉之空室。看守者偽錦衣尉梁姓，日以飲食饋送，言新娶妻室，乃東院青樓，舊相與徽州蔡舉人，每言公為朝中明臣，袖公本稿，席間傳誦，內人咸知之，羹飯皆其親制。彼一婦人尚知好義，集陝西諸生素負義氣，公無過慼傷生也。偽司上本求寬北順天諸紳，李自成怒，以入城時京紳無一人迎見者，夾偽司幾死。余死亦在旦夕。幸皇清大兵入關，逆賊宵遁，余潛回上林，養屙村落。上林丞郭公永泰報部，起送至京，內院范公、洪公極加稱讚，同鄉內院言其來遲。范公曰：再遲數月亦無妨也。補吏科都給事。時李自成尚在西安，余上大仇未報受職不安一疏，奉有朝臣為國矢報，具在同仇，目下大兵進征，逆賊即當殄滅，孫承澤本內情事知道了之旨。差中書諭即日受事。荷蒙再生，以至今日，一籌莫展，老病告休二十餘年，無所補益於世。今見兩公手劄，從容就義，臨危猶辱推及，慚愧欲死。八十之老，行見兩公九原，或鑒此區區苦衷也。

    鞏永固，字洪圖，宛平人。尚樂安公主。公主乃李選侍女，所謂八公主也。都尉崇文雅，被服如儒生，喜與賢士大夫遊，人方之王晉卿。公主甚賢，每值都尉宴客，則蔬果酒茗必親制，如士人婦焉。崇禎癸未二月初九日，上召公侯伯至德政殿，言祖制勳臣駙馬入監讀書習武經弓馬，問各有子弟年各幾歲。成國公朱純臣、定國公徐允禎等皆對以子尚幼，而都尉獨上疏請就學，云：成弘以前赴監考驗，嘉隆以後就家讀書。然先年教習尚皆三年六年考滿，近見終歲屢遷，或逾年不補矣。與其設員無定，徒遂偃仰之私，孰若相觀有成，追隨從公之邁？橋門環聽，瞻振鷺之有容；矍圃序賓，赴騶虞之合節。先朝駙馬若梅殷、李堅、趙輝、宋瑛、井源、焦敬、石璟，或著節封疆，或宣猷樞府。豈非向學之效？臣又安敢自棄於聖明之世哉？疏上，上褒嘉之。未幾，公主薨，例有遺念之進。上諭遺念不必進，其冠頂服冊及有龍鳳袍器著恭進。因進公主金冊三道，九翟珠冠一頂，禮服一襲，龍鳳裙襖十四件，龍鳳尺頭二十疋，龍鳳屏椅九件，鳳床六張，鳳衣鏡一架。因言今日之事起於遂平長公主，乃近例，非舊制也。向臣恭謁壽陽瑞安延慶大長公主墳園，及觀其宗祠，其金冊衣冠宛然在列，其子孫凜遵世守，設其裳衣，不啻圭璧琬琰，蓋先朝之制亦未詳進繳之例也。上得疏惻然，因還其冠服金冊，止收龍鳳器物，至著為例。又疏請為建文帝加徽號，正祀典，尤稱偉議。甲申三月，賊破宣大，上憂甚，命大臣集議。時詞臣李明睿請駕幸南京，項煜請送皇太子南京，科臣光時亨力糾明睿為邪說。上禦勤政殿，獨召都尉密商，然真保之間路已梗塞。又欲以太子屬公，而惜已晚。三月十九日，都城陷，時公主柩尚在堂，呱呱二女，公主所生也。乃以黃繩係於柩前縱火焚之，自書八大字，世受國恩身不可辱，佩於胸前，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