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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Ⅺ 养女的故事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和我一起站在人类古老的行星上,凝望北方。循着北斗星的斗柄,在斗柄一半的位置向左看。看到了吗?感觉到了吗?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清冷和幽暗。这次把眼睛遮住,用内心之眼再感知一下,仔细倾听野鹅的啼声。这声音穿过无边的太空,又被宇宙间奇异的平衡所不容,因而反弹回来……

    在那儿呢,发光的!让眼前的画面定格,驾驶你的飞船穿过扭曲的太空。轻点儿,再轻点儿,别把目标弄丢了。等待人类开发的处女行星,无数个新的开端……

    伍德罗·史密斯扮过许多身份,有过许多别名,去过许多地方。现在,他带领一队人前往新起点星,一颗纯净明亮如黎明的行星。他告诉同船的伙伴们,此行已接近尾声。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未曾有人类踏足的大草原,有连绵不绝、未经砍伐的莽林,有蜿蜒的河流,高耸的群山,隐秘的宝藏与陷阱。这里有盎然生机,也有致命危险;在这里,你唯一能犯下的罪就是不去尝试。拿起你们的锄头和铲子,挖出厕所,搭起茅舍。明年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实力会更强,田地的垄沟也会更长。

    学着去栽种庄稼,学着去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要只想着花钱买,要学着去创造!不去尝试怎么能了解?尝试,再尝试,不断去尝试……

    欧内斯特?吉本斯,曾用名伍德罗?史密斯,有时候也叫拉撒路?朗等其他名字,是新起点商业银行的行长。眼下,他刚刚走出沃尔多夫餐厅,站在门廊上一边剔牙,一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他下方的街上拴着六头背上有鞍的骡子和一匹戴着口套的疾行兽;远处的街道右侧,一支骡车队正在多金贸易站(E. 吉本斯的资产)的码头边卸货;大街正中央,一条狗趴在扬起的灰尘中一动不动,拉车的牲口在它周围走来走去。街对面的左侧,有十几个孩子正在梅伯里夫人小学的操场上玩一种特别吵闹的游戏。

    他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在街上数出三十七个人。十八年来,这里的变化真大啊!多金不再是这颗行星上唯一的聚居区,也不再是最大的了。新匹兹堡的规模更大(也更脏乱),另外离分区和汇合区的规模也不小,都可以被称为城镇了。这仅仅是来了两船的移民而已,而且大家差点就在这个殖民地的第一个冬天里饿死了。

    他不喜欢回想那个冬天,因为只要他想起那一家人来心里就不是滋味。不过,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因为饥饿吃过人,而且他们已经都死了。

    算了,别想了。在这里,弱小的人都死了,坏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杀掉了;活下来的牲畜总会变得更强壮、更聪明,也更像样子。新起点是颗值得骄傲的星球,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生活会越来越棒。

    不过,近二十年的时间都待在一个地方实在是太久了,是时候再次登船启航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和安迪一起在群星间徜徉的日子都比现在更有趣。那时候他们俩到处开发房地产,评估好升值潜力之后就走人,从不多做停留。说到安迪,愿上天保佑他纯洁善良的灵魂。他心想,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撒刻能否按时把第三批有望在此扎根的移民带回来。

    这样想着,他掀起苏格兰短裙,挠了挠右膝盖上方,顺便检查了一下他挂在腰带左侧的爆能枪,又看了看针击枪的情况。然后他抓抓后脖颈,确认第二把飞刀还好好放在原位。他做好了与人会面的准备,只是在想是该先去银行的办公室,还是去贸易站检查马上要来的那批货物。可是他对这两样工作都没有什么兴趣。

    其中一头拴着的骡子向他点点头。吉本斯也向他看过去,说道:“嘿,巴克。你小子还好吧?你的老板呢?”

    巴克紧闭双唇,然后突然蹦出一个词:“蝇行(银行)!”

    这说明一个问题:如果克莱德攷利莫尔把坐骑拴在这儿而不是银行门口,那就表示克莱德想从边门进去,再找机会贷一笔款。那我们就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找到我吧。

    他也不会去贸易站的。这不仅是因为克莱德下一步就是去那儿找他,还因为他不想让瑞克紧张。如果他提前露面,今天瑞克就没机会像往常一样偷点东西了。要是瑞克因此撂挑子不干了,他要上哪儿去找一个靠谱的仓库管理员呢?瑞克从来都是个实诚的家伙,每批货他只偷5%,不多也不少。

    吉本斯摸了摸他的衬衫口袋,找出一颗糖来,然后把糖放在掌心里递给巴克吃。那骡子灵巧地把糖吃进嘴里,点头道谢。吉本斯想,除了利比驱动器,对殖民星球帮助最大的就要属这些变异骡子了,它们不仅有生育能力,而且的的确确特别能生。关键是冷冻睡眠状态对它们的影响特别小。要知道,若是运输过程中让猪进入了那种状态,等飞船着陆后再一看,有一半都会变成冻猪肉。变异骡子在方方面面都能照顾自己,而且强壮到足以踢死一头野生疾行兽。

    他说:“再见了,巴克。转告你的老板,我要去散步了。”

    “吼哒(好的)!”骡子表示知道了,“债见(再见)!”

    吉本斯往左一转,向着城外走去。同时,他心里开始琢磨,要是克莱德攷利莫尔同意抵押巴克,他该同意批给他多少贷款。要知道,能得到一头温驯聪明的成年公骡简直是中了头彩,另外这应该是克莱德唯一还没有抵押出去的财产了。吉本斯非常确信,等抵押巴克贷到的款子到期之后,克莱德就得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了。他并不怜悯克莱德,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在新起点上好好生活的人就是废物,所以也没有必要资助他。

    不,一块钱也不能借给克莱德!直接开价买他的骡子,在合理价格的基础上再加10%。吃苦耐劳的家畜不该属于一个懒汉。吉本斯其实并不需要一头带鞍的骡子,不过要是每天能骑上一个小时左右也不错。成天在银行里坐着上班,人会变得无精打采的。

    等再次结婚的时候,他可以把巴克当新婚礼物送给新娘。想得挺美,只不过这颗星球上除了他之外的霍华德家族成员只有一对夫妻,而且他们还没有能嫁人的女儿。另外,在这里,他们霍华德家族的人都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等星球上的人口多起来,家族能在这儿开诊所的时候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样更安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极力避免和霍华德家族的其他成员打交道,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装作不认识,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要是能再次走进婚姻也挺好的。马吉家族————其实他们是巴斯托家族————有两三个女孩,她们就快成年了。也许他应该找一天登门拜访。

    他早上吃了一肚子炒鸡蛋,现在又满脑子都是邪恶的想法,所以他感到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心想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他一起找个僻静地方来一发。欧尼[1]倒是认识几个和他有一样“志趣”的女人,但是这个点儿她们都不方便出来滚床单。他现在想要的就是单纯地找点乐子。毕竟不管对方有多好,和短寿人约会真的对谁而言都得不偿失,对方要是真的特别好,那就更要命了。

    就这样,银行家吉本斯走到了城区边缘。他正要往回走,突然注意到远处有一栋房子正在冒烟。是哈勃家。不对,以前是哈勃家,他在心中默默更正。自从他们去城内置业后就搬离了那里,现在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是……嗯,巴德·布兰登和他老婆玛姬,这小两口是第二批移民。他记得他们好像有一个孩子。

    这么热的天儿还生火?也许是在烧垃圾吧。

    糟了,那烟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吉本斯赶紧往那边跑去。

    等到了曾经的哈勃家,他发现房子的整个屋顶都烧起来了。拉撒路慌忙停住脚步,想先判断一下局势。和大多数老房子一样,哈勃家的一楼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向外开的窄门。这种设计在疾行兽和龙遍地走的时候流行一时。

    打开那扇门就相当于为炉子开了风门。

    总之那扇门决不能开,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围着房子跑了一圈,瞧见二楼有几扇窗户,于是开始寻找能够到窗户的法子。如果有梯子什么的就好了。房子里有人吗?布兰登一家连用来逃出火场的打结绳子都没有吗?也许真没有。质量好的绳子都产自地球,零售的话能卖到九十美元一米,搬家时哈勃家不可能把那么贵的绳子落下。

    一扇窗子的百叶窗开着,浓烟从里面滚滚而出。

    他大喊:“嘿!里面有人吗?”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同时有一样东西朝他扔了下来。

    那东西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就看清楚了,所以他自然稳稳地将其接在怀中,然后为了减少冲击力在地上打了个滚。他接住的是一个小孩儿。

    他抬头望去,看见一条胳膊耷拉在窗沿上。接着房顶塌下来,那条胳膊也随之消失了。

    吉本斯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不,是个小女孩,他又在心里默默纠正道。他匆匆退后,远离致命的火场。他觉得在这么猛烈的火势下不可能有人还活着,只希望房子里的人死得够快,这样才没有什么痛苦。他把孩子揽在臂弯里:“小宝贝,你还好吗?”

    “应该还好,”她回答,然后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可是妈妈病得厉害。”

    “亲爱的,你妈妈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柔声说,“你爸爸也一样。”

    “你确定吗?”孩子在他臂弯中扭动着,她想起身看看那座燃烧的房子。

    他耸起肩膀,挡住孩子的视线:“我确定。”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同时开始向远处走去。

    回城的半路上,他们碰见了骑在巴克背上的克莱德昲利莫尔。克莱德勒了勒缰绳,让巴克停下来,说道:“原来你在这儿!银行家,我找你有事。”

    “先别说了,克莱德。”

    “啊?可你不明白,我必须凑点儿钱。这一整个季度我都特别倒霉,就好像我碰什么什么就————”

    “克莱德,你给我闭嘴!”

    “怎么了?”利莫尔似乎刚刚注意到银行家怀里抱着什么,“嘿!这不是布兰登家的孩子吗?”

    “是的。”

    “我猜也是。现在我们聊聊贷款吧————”

    “我让你闭嘴。银行不会再借给你一分钱。”

    “可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觉得社区应该帮助不走运的农民才对,要不是我们农民————”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劳动的时间和你花在说话上的时间一样多,你根本不用在这儿跟我讲什么‘不走运’。连你家的畜棚都脏兮兮的。嗯,不然这样吧,你骑的这头种骡多少钱?”

    “巴克?你问这干什么?我又不卖巴克。不过,银行家,我有个主意。虽然你说话粗鲁,但是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还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挨饿。巴克可是非常有价值的财产,我寻思着它应该可以抵押,大概————”

    “克莱德,你要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最好赶紧割喉自杀,这样才方便别人收养他们。没有贷款给你,克莱德,一分一厘都不会贷给你。但是我本人会把巴克买下,现在就掏钱。你说个价吧。”

    利莫尔惊得吸了口气,犹豫着说:“两万五。”

    吉本斯听后立刻继续朝市内走去。利莫尔焦急地改口说:“两万。”吉本斯还是没搭理他。

    利莫尔拉着缰绳让骡子转过身,挡在银行家前面,站定了:“银行家,算你狠,一万八你牵走吧。你这相当于把它偷走。”

    “利莫尔,我不会从你这儿偷什么东西的。不如你拍卖它好了,我也许会参与竞价,也许不会。关键是你觉得它在拍卖会上能值多少钱?”

    “嗯。一万五。”

    “真的吗?我觉得卖不到这个价钱。我都不用看它的牙齿就知道它多大了,知道你下船之后买它花了多少钱,还知道这儿的人能付得起多少钱、会为它掏多少钱。不过,毕竟你是它的主人,你说了算。但是你记住,只要你拍卖它,最后不管卖没卖出去都得给拍卖商起始价的10%作为酬劳。不过,这也是你的生意,所以你做主,克莱德。现在从我面前闪开吧,我要带这孩子进城去,安顿好她。她刚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

    “呃……那你说说你出多少钱嘛。”

    “一万二。”

    “什么?这简直是抢劫!”

    “你觉得不合适就不必接受。假设拍卖会上能如你所愿,卖出一万五千美元,那到你手上的钱应该有一万三千美元,但是假设骡子只拍出了一万的价钱————我觉得这种事才更可能发生————那你到手的只有九千美元,再见了,克莱德,我还有事要忙。”

    “那一万三行不行?”

    “克莱德,我已经说了我的最高价。你以前常常和我打交道,应该知道我说是最高价就是最高价。不过,看在它带着鞍子和缰绳的分儿上,如果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加五百美元。”

    “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决定移民的?”

    利莫尔似乎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讪讪地笑起来:“如果你想听真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当时疯了。”

    “我们大家谁不是疯子?克莱德,你这跟没回答一样。”

    “好吧。我家老爷子也是银行家,和你一样精明!本来我过得不错,有一份正经且受人尊敬的职业,在大学里教书。但是薪水不怎么样,每次我手头紧张的时候我家老爷子都会对我冷嘲热讽。他喜欢打探我的情况,知道之后又对我各种嫌弃。最后,我受够了,我问他是否愿意给我和伊冯在‘小安迪’号上买两张票,让我们移民算了,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摆脱我们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了。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同意了。我也没退缩,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到哪儿都能取得成功,再说我们又不是被抛到什么蛮荒星球上。你应该记得,我们是第二批来的。

    “可是,没想到这确实是颗蛮荒星球,我不得不做那些绅士不该干的活儿。不过,银行家,你等着,这里的孩子在成长,总有一天他们需要高等教育,而不是梅伯里夫人在她那所同名小学里做的基础教育。到那时候,我就发达了,你得称呼我‘教授’,跟我说话也得毕恭毕敬的。等着瞧。”

    “那就祝你好运了。所以你要接受我的报价吗?总共一万两千五百美元,这钱是把鞍子和缰绳算在内的。”

    “呃……我刚才说接受了吧?”

    “你没说,你还没点头同意呢。”

    “我接受。”

    从始至终,吉本斯怀里的小女孩都在安静地听他们的对话,一脸认真。吉本斯对她说:“亲爱的,你能自己站一会儿吗?”

    “能。”

    他把她放下。她有些颤抖,站不稳当,于是拽住了他的裙边。吉本斯在他的毛皮袋[2]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巴克宽大的屁股当桌子,写好了汇票和转让契据。他把这些递给利莫尔:“拿着这个去银行找希尔达。另外你得在转让契据上签名,然后把它给我。”

    利莫尔一声不吭地签了名字,看了看汇票就把它装进兜里,然后将契据递给吉本斯:“谢谢你,银行家,你这个吉扒皮,你想让我把骡子送到哪儿去?”

    “你已经送到了。下骡。”

    “什么?那我怎么去银行啊?又怎么回家啊?”

    “用腿走啊。”

    “什么?你的手段真够阴险卑劣的!在银行给你吧,到了那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骡!”

    “利莫尔,我为这头骡子付了我能付的最高价,那是因为我现在就需要它。但是我看出来了,咱们俩在这事上谈不拢。没问题,把我的汇票还给我,你签了名的契据我也还给你。”

    利莫尔似乎受了惊吓:“不!你不能这么做!这笔买卖我们都谈好了。”

    “那就立即从我的骡子上下来,”吉本斯说着便握住了万用刀的刀柄,这是此处人人随身携带的工具,“小跑着进城去,这样你还能在希尔达关门前赶到银行。快去啊。”他直视着利莫尔,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开个玩笑都不行?”利莫尔咕哝了一声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越走越快,加速向城内赶去。

    “哦,克莱德!”

    利莫尔停下脚步:“你现在又想干什么?”

    “如果你看到志愿灭火队往这边赶,告诉他们已经太晚了。哈勃家那栋房子没救了。不过,你一定要告诉麦卡锡,就说是我说的,最好还是派几个人过去查看一下。”

    “好的,好的!”

    “还有,克莱德,你以前在大学里教什么?”

    “教什么?我教‘创意写作’。我告诉过你,我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嗯对,你说得都对。行了,快去吧,希尔达马上就关门了,她还得去梅伯里夫人的小学接孩子呢。”

    利莫尔又回答了些什么,但吉本斯没听,他抱起小女孩,说:“稳住,巴克,站稳了,老伙计。”然后他把孩子高高举起,让她轻轻跨坐在骡子背部最高处。“抓着它的鬃毛。”说着他将一只脚伸到左侧的马镫里,一跃而起,坐到了她身后。吉本斯坐在鞍子上往后挪了挪,又把小女孩举起来重新放下,让她的身体大部分坐在鞍桥后面那块儿鞍子上,但也多少压着一点他的大腿。“抓牢它的角,亲爱的。对,用双手,舒服吗?”

    “真有趣!”

    “是啊,小宝贝,有趣得很呢。巴克,能听见我说话吗?”

    骡子点点头。

    “走吧,回城。慢慢走,稳着点,一步一步来,明白吗?我就不用缰绳了。”

    “蛮蛮————肘(慢慢走)!”

    “没错,巴克。”吉本斯拉了一下缰绳,让绳子松松垮垮地搭在巴克脖子上,用双膝夹了一下骡子,巴克便听话地缓缓朝城里走去。

    过了几分钟,小女孩儿认真地问道:“爸爸妈妈怎么办?”

    “爸爸妈妈都没事,他们知道我会照顾好你的。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朵拉。”

    “朵拉,这名字不错,很可爱。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个男人叫你‘银行家’。”

    “朵拉,那可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有时候会做的工作。你可以叫我‘吉比叔叔’。会说吗?”

    “‘吉比叔叔’,这个名字可真有趣。”

    “是啊,朵拉。我们骑的骡子叫巴克,它是我的朋友,以后也是你的朋友。现在跟巴克打个招呼吧。”

    “你好,巴克。”

    “吼哇(好啊)……度拉(朵拉)!”

    “它讲话比大多数骡子都清楚!是吧?”

    “朵拉,巴克是新起点上最好的骡子,也是最聪明的。等我们把这缰绳解开————巴克根本不需要这玩意儿————它说话就更清楚了。到时候你可以教给它更多词汇。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啦!”朵拉又加了一句,“如果妈妈让我教它的话。”

    “妈妈同意。朵拉,你喜欢唱歌吗?”

    “哦,当然啦!我会唱一首拍手歌,但是我们现在不能拍手,是吧?”

    “现在呀,我想我们还是抓紧了比较安全。”吉本斯飞快地在大脑中搜索欢乐的歌曲,同时暗暗淘汰了十几首不适合小女孩儿唱的,“这首怎么样?

    “街角有家小当铺,

    我的大衣常常往那儿送。

    “朵拉,你能学会这首歌吗?”

    “哦,这首歌挺简单的!”小女孩尖声唱了一遍,她的声音让吉本斯想起了金丝雀,“吉比叔叔,就这么两句吗?还有,‘当扑(当铺)’是什么?”

    “那就是你用不着大衣的时候可以寄存它的地方。这歌后面还有好多词儿呢,成千上万句呢。”

    “‘成千上万……’这是不是说明有一百首那么多啊?”

    “差不多吧,朵拉。我再教你唱一段:

    “当铺旁边有座贸易站,

    我的姐姐在那儿卖糖果。

    “朵拉,你喜欢糖果吗?”

    “喜欢呀!可是妈妈说糖果太贵了。”

    “没事,朵拉,明年就不贵了,到时候甜菜就丰收了。不过……‘张开嘴,闭上眼,我来给你个小惊喜!’”他在衬衫口袋里摸了摸,然后说,“哦,朵拉,对不起,小惊喜得等我到了贸易站才能给你了。我口袋里的最后一块糖喂巴克了。巴克也喜欢吃糖。”

    “它也喜欢吃糖?”

    “对啊,以后我会教你怎么喂它才不至于意外损失一根手指头。但是糖果对它的健康不太好,所以咱们只能偶尔作为奖励让它开心一下。好吗,巴克?”

    “吼哒(好的)!脑板(老板)!”

    吉本斯骑着巴克停在梅伯里夫人小学门口时正赶上放学。他把朵拉放到地上,她看起来非常疲惫,吉本斯只好又把她抱了起来:“等等,巴克。”大群学生后面落单的几个孩子盯着他们看,闪到了一边,让他们过去。

    “下午好,梅伯里夫人。”吉本斯来到这里全凭本能。这位女校长是个头发花白的寡妇,五十岁上下,有过两任丈夫,都已经去世了。虽然机会渺茫,但她目前正在努力找第三任丈夫,因为她想组建自己的小家庭,而不是和她的女儿、继女或媳妇一起生活。她曾经和欧内斯特昲吉本斯共享鱼水之欢,但也和他一样在男女关系上十分谨慎。他觉得梅伯里夫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要不是他们的寿命相差太远,她绝对是他首选的结婚对象。

    不过,他并没有让她知道此事。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批来到这颗星球上的,但当时他没有公开自己是霍华德家族的一员;而且,他再次现身地球、组织移民之前,刚刚在塞古都斯上接受了回春术,所以他把自己的年龄定为三十五岁左右,以后每年都会细心地给自己增加一岁。海伦昲梅伯里以为他是她的同龄人,便和他建立了友谊,时不时共享欢愉,但从不尝试占有他。他也非常尊敬她。

    “下午好,吉本斯先生。什么事?是朵拉!我们想死你了,亲爱的。发生了什么!还有————你身上这是一块瘀青吗?”她凑近看了看,但没有直接点明小女孩身上极其肮脏这一事实。

    她挺了挺胸:“看来只是一块污渍。看到她我很高兴。今天早晨她和帕金森家的孩子没有来上课,我还有点担心呢。之前马乔里昲布兰登病得不轻,这事儿你知道吧?”

    “大概知道一点。我能先把朵拉放在某个地方待一会儿吗?我要找你私下开个会。”

    梅伯里夫人稍稍睁大了眼睛,但是她立刻回答道:“放沙发上————不,还是把她放在我床上吧。”她把他们带到她的床边,一句担心朵拉把她的白床罩弄脏的话都没讲。她向朵拉保证他们只离开一会儿,然后就和吉本斯一起回到了教室。

    吉本斯讲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海伦,朵拉还不知道她父母死了,另外我觉得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梅伯里夫人考虑了一下:“欧内斯特,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要是巴德在他的地里干活儿,他一定能看见火灾,但是他有时候会去给帕金森先生干活儿。”

    “海伦,我看见的可不是女人的手,除非玛姬昲布兰登手背上长着厚厚一层黑色汗毛。”

    “不,不,那确实是巴德。”她叹了口气,“这下子她成了孤儿了。可怜的小朵拉!这孩子挺乖的,而且天性乐观。”

    “海伦,你能照顾她几天吗?可以吗?”

    “欧内斯特,你的措辞冒犯了我。在朵拉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照顾她的。”

    “抱歉,我这么措辞不是有意的。我想时间应该不长,肯定有家庭会收养她的。你暂时收留她的这段时间里,记录一下开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算一下她的住宿和伙食花了多少钱。”

    “欧内斯特,要我说她的花销只会为零,喂鸟的那点吃食就足够喂饱她了。我还是有能力为马乔里昲布兰登家的小女孩做这么点小事儿的。”

    “那就这样?我去找领养她的家庭。也许可以找利莫尔一家,总之得找什么人。”

    “欧内斯特!”

    “消消气,海伦。那孩子是她父亲临死前托付给我的,我得为她谋划一番。另外,你别犯傻,你有多少储蓄我清清楚楚。你常常让他们用食物抵学费,而不收现金,这我也很清楚。现在这笔交易就用现金结算。利莫尔一家肯定巴不得马上领养她,别家也一样。我不用把朵拉留在你这儿。我不会那么做的,除非你讲道理,答应把钱收下。”

    梅伯里夫人先是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然后突然露出了微笑,看起来比刚才年轻了好几岁:“欧内斯特,你这浑蛋,真是流氓做派。我现在想把以前只在床上骂过的话通通都拿出来骂你一遍。行吧,我收食宿费。”

    “还有学费,外加各种特殊的开支,也许还有看医生的钱。”

    “你真是浑蛋中的浑蛋。什么东西你都坚决不白拿,是吧?我早该知道你这个狗脾气的。”她瞟了一眼没关的窗子,“浑蛋,出去站在门厅里给我一个吻,咱们这事儿就算是敲定了。”

    他们挪步出了教室。她走到一个从什么角度都没人能看见的位置,然后献上了一个热烈的吻————她的邻居们要是看到了会被吓到的那种吻。

    “海伦……”

    她用嘴唇蹭着他的唇:“答案是‘不行’,吉本斯先生,因为今晚我还要忙着抚慰一个小姑娘呢。”

    “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你想给她洗个澡,但是你一定要等我带克劳斯梅尔医生来给她检查过身体之后再洗。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是也有可能断了肋骨或者有脑震荡。哦,现在你最多可以把她的衣服脱掉,用海绵蘸着水擦洗一下她身上最脏的地方。这样不会伤到她,也方便医生检查。”

    “没问题,亲爱的。把你那双下流的手从我屁股上拿走,我得去工作了。你去找医生吧。”

    “马上就去,梅伯里夫人。”

    “回见,吉本斯先生,再见了。”

    吉本斯让巴克等在原地,独自走去了沃尔多夫餐吧,(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发现克劳斯梅尔医生果然在餐吧里。他本来在埋头喝饮料,看到吉本斯走来,他抬起头说:“欧内斯特!怎么回事儿啊?我听说哈勃家原来住的房子出事了。”

    “你都听说什么了?快放下杯子,拿上你的包。有人需要急诊。”

    “现在就走?!我还没见过有什么急诊连喝杯酒的时间都不给我呢。克莱德昲利莫尔刚才来了,给我们付了酒钱,就是你劝我以后别喝的那种酒。他还告诉我们哈勃家的房子着火了,住在里面的布兰登一家都遭了殃。他说他本来想去救他们,可是太晚了。”

    有那么一瞬间,吉本斯真想让克莱德昲利莫尔和克劳斯梅尔医生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也遭遇一场致命的意外。不过,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若是克莱德死了,不会有什么损失;可要是医生死了,吉本斯就得被迫挂招牌开诊所,他的营业执照上用的名字可不是“欧内斯特昲吉本斯”。另外,这个医生清醒的时候还是个好医生。还有,不管怎么样,老家伙,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叫你二十年前面试他的时候同意给他补贴呢?你当时只把他看作一个阳光积极的年轻实习生,却没发现他有变成酒鬼的苗头。

    “医生,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也承认吧,其实我看见克莱德飞快地朝着哈勃家跑去了。如果他说他想救人,但是到了一看发现太晚了,我只能证明他所言非虚。但是,其实并非他们一家都葬身火海了,他们的小女孩朵拉获救了。”

    “啊,是啊,克莱德也说这个了。他说他没机会救的是她的父母。”

    “没错,我想让你去看看的就是这个小女孩。现在她身上有很多处擦伤和青肿,也许还有骨折、内伤,而且极可能有烟雾中毒的情况。当然了,精神上也受到了极大打击,恐怕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次打击非常严重。她就在街对面梅伯里夫人那儿。”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快点儿,医生,真的。可以吗?”

    克劳斯梅尔医生闷闷不乐地看着他的杯中酒,然后挺了挺胸,说道:“老板,可以帮我把这个放到吧台后面吗?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拿起了他的包。

    克劳斯梅尔医生给那孩子做完检查,发现她并无大碍,就只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吉本斯一直等到朵拉睡着了,才去给他的骡子安排好临时休息的地方和吃食。他去了琼斯兄弟牲口交易站(“优良品种牲口————骡子买卖、置换与拍卖————注册种骡交易”),因为他们以店铺为抵押在他的银行办了贷款。

    密涅瓦,这不是我计划好的,而是一步步发展到了后来的样子。我预计朵拉过个几天,或者几个星期就会被收养。我们这些拓荒者对孩子的看法和衣食无忧的城里人的看法不同。如果他们不喜欢孩子,也不会有魄力出来拓荒。只要拓荒者的孩子度过了婴儿阶段,他们在孩子身上的投资就开始有回报了。孩子就是拓荒国度的一笔财富。

    我当然不可能计划要养育一个短寿人,也没担心过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必要,因为确实没必要。我那时已经开始简化自己负责的事务,盼着早日离开,也盼着我的儿子撒刻能尽快到来。

    撒刻当时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们之间在互信的基础上建立起了松散的合作关系。他很年轻,只有一百五十岁左右,但是性格沉稳,头脑聪慧,是我在上一段婚姻中和菲利斯·布里格斯-斯珀林所生。菲利斯是个优秀的女人,也是个优秀的数学家。我们在一起生了七个孩子,个个都比我聪明。她结了好几次婚,而我是她的第四任丈夫[3]。据我回忆,她是第一个赢得艾拉·霍华德纪念世纪勋章的女人,因为她为霍华德家族贡献了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后代。取得这个成就只花了菲利斯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除了生孩子,菲利斯的爱好比较专一,她喜欢用纸笔写写算算,抽时间思考几何学问题。

    我跑题了。要想让拓荒行动有利可图,我们就得准备一艘合适的飞船和两个搭档,二者都是船长,且他们必须都具备组织和领导移民的能力;不然你就等于是将船上那一个城市的人口都抛弃在荒野之中。这种事在大移居时代早期经常发生。

    我和撒刻成功地组织、领导了移民。我们两个谁都能在太空中胜任船长,也能在陌生星球上担当领袖。我们轮流担当。飞船离开后,留在那颗星球上的人就要真正负担起拓荒的责任;这种工作让人无从伪装,他不能指望挥挥指挥棒就让大家行动起来。他也许不会当殖民地的政治领袖。我就不想当,因为在殖民地搞演讲纯属浪费时间。他得担当的是幸存者的角色,一个可以让整个星球为他供给资源的男人。他要以身作则,向其他人演示该怎么做,如果人们愿意尝试的话,他还要给出良策。

    当第一批移民做到了收支平衡后,船长就可以卸货返航,去接更多移民。这时候的星球还无法承担出口贸易。这趟旅程的花销是用移民买船票的钱支付的。至于利润,如果说有的话,那也是由地面上的合作伙伴把船上带来的其他货物卖给拓荒者们得来的。这些货包括骡子、硬件、猪、肥料、鸡蛋等。最初他们都是赊账的。也就是说,地面上的合作伙伴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这些生活穷困的移民很容易被煽动,要是他们听人挑唆,认为卖货的这家伙是在牟取暴利,应该被处以私刑,那他就惨了。

    密涅瓦,这种事我干过六次,我是说和殖民地迎来的第一批移民一起留下来这种事。我没有一次耕地的时候是不带武器的,而且我对自己的同类比对殖民星球上任何一种危险的动物都要警惕。

    在新起点星上,我们平安度过了大多数这样的危机。第一批移民都成功在那儿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确实差点儿没熬过第一个冬天。海伦·梅伯里不是因为天气周期嫁给鳏夫的唯一寡妇。这种天气周期是我和安迪·利比都没有预料到的。新起点星所在星系中的恒星虽然也被称为“太阳”,但是你可从你的记忆库中查查它的属性,那是一颗体积和地球的太阳相仿的变星[4],它足以导致“不同寻常”的天气变化。我们抵达的时候就中了头彩,正好赶上坏天气。

    但撑过冬天的人都是强者,他们能够面对任何状况。第二批移民的日子要比他们好过一些。

    我把我的农场处置给了第二批移民,将主要精力放在商业贸易上,因为我要在撒刻载着第三批移民归来之前给“小安迪”号准备一船货,到时候我也要随船回去。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去别的地方,具体安排要等到我与撒刻碰面之后再决定。

    可眼下,我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准备结束我在这颗星球上的一切事务,结果意外接手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得承认,对此我挺开心的。朵拉是个小大人儿,虽然非常天真,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无知,但是智商很高,喜欢学习各种技能和知识。密涅瓦,她没有一点卑劣的品质,而且我觉得与她之间进行幼稚的交谈比和大多数成年人聊天更有意思。和成年人聊天常常话题琐碎,而且没什么新鲜的。

    海伦?梅伯里对朵拉也有同样的兴趣,我们发现我们二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养父母。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让这个小女孩出席下葬仪式了,毕竟埋的只有几块烧成焦炭的骨头而已,其中包括尚未出世的胎儿的骨头。我们也不会让她参加悼念仪式。几周后,我已抽时间给她的父母立了一块墓碑。朵拉似乎恢复得不错,于是我们把她带到墓地,让她看那块碑。她会识字,也认出了碑上刻了什么。那是她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年,还有那个胎儿遇难的日期。

    她庄重肃穆地将碑上的字都看完了,然后说:“这意思是妈妈和爸爸永远都回不来了,是吗?”

    “是的,朵拉。”

    “学校里的小孩儿们都这么说的,我以前还不相信。”

    “我知道,亲爱的,海伦阿姨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亲眼看一下。”

    她又看了一遍墓碑,然后沉重地说:“我明白了,我想我懂了。谢谢你,吉比叔叔。”

    她没有哭,所以我也找不到借口抱抱她、安慰她。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话就是:“亲爱的,现在你想走吗?”

    “想。”

    我们是骑着巴克来的,但是我把它留在了山脚下,因为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得将骡子或驯化的疾行兽带上山,以免践踏坟冢。我问她想不想让我抱她或者背她下山。她说不用,要自己走。

    下到半山腰,她停下脚步:“吉比叔叔?”

    “怎么了,朵拉?”

    “我们还是别把这件事告诉巴克了。”

    “好的,朵拉。”

    “我怕它会哭。”

    “那我们就不告诉它,朵拉。”

    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我们一路无言,回到了梅伯里夫人的学校。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一直沉默寡言,但始终没有再跟我谈起过山上的事,我想她也没跟别人聊过。尽管我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经过那座山,常常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座墓园山,但她从未要我带她上山祭拜。

    大约两个地球年后,“小安迪”号回来了,随船回来的还有撒刻船长————我和菲利斯的儿子。他驾着双轮马车来找我共同安顿第三批移民。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等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再走,也解释了这其中的缘故。他瞪着我说:“拉撒路,我看你是疯了。”

    我低声说:“别叫我‘拉撒路’,这名字太招眼了。”

    他说:“好吧。不过眼下除了这儿的女主人————是梅伯里太太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没有别人在,更何况她还在厨房忙活。听着,嗯,吉本斯,我想驾船跑几趟塞古都斯。那儿有钱赚,还有好多路子可以投资。眼下在塞古都斯投资比在地球投资安全,情况就是这样。”

    我同意,他说得大体没错。

    “没错,”他说,“但现在的重点是,如果我去了,那我得有————将近十个标准年才能回来,没准儿时间会更长。哦,如果你拒绝去,那就只能我去,毕竟你是大股东。可你这是在浪费你的钱,也是在浪费我的。听着,拉撒————欧内斯特,我觉得你没有义务照顾这孩子,可如果你非要这么干,那不如带上她和我一起登船。你可以把她放到地球上的学校里,只要你担保她以后一定会离开。或者你也可以把她安顿在塞古都斯星上,虽然我不知道现在那儿的移民法是怎么规定的,毕竟我离开那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摇摇头:“十年怎么了?我憋口气的时间都比那长。撒刻,我留下来是想亲眼见证这孩子的成长、独立,但愿她能结婚,能组建自己的家庭,不过那是她的事,我管不着。总之,我不会突然改变她的生活环境,她以前已经承受过一次变故了,而且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不该再承受第二次。”

    “你说了算。你想让我十年后再回来?时间够长吗?”

    “差不多吧。别着急,慢慢来,等确定有赚头再回来。如果等的时间长些,下次你就能带来更好的货,比食物和纺织品更好的货。”

    撒刻说:“这年头,要是往地球贩货,没什么比食物有赚头。要不了多久,咱们就不能再去地球了,只能在其他殖民星球之间做贸易。”

    “那儿的情况那么糟糕了?”

    “相当糟糕。他们就是不长记性。你银行的麻烦解决了吗?需不需要趁着‘小安迪’号在,秀秀肌肉,吓唬吓唬对方?”

    我摇摇头:“谢谢了,船长,但这不是我的行事作风,不然我就得跟你走了。解决重要的问题要先礼后兵;不能还没试过别的方法,就先动用武力,那样会落人口实。我的选择是让他们苟延残喘,静观其变。”

    欧内斯特?吉本斯并不担心他的银行。事实上,他从来没有为生死之外的事担心过。任由大事小情纷至沓来,他只管见招拆招,顺便享受生活。

    他尤其享受养育朵拉的过程。在他接手她和骡子巴克之后,或者说他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后,他扔掉了利莫尔曾经使用的那根野蛮的缰绳,让琼斯兄弟牲口交易站的马具师傅把辔头换成了无衔笼头。他还另外订做了一副鞍子。他把他想要的鞍子的模样画在纸上,交给师傅看,并且承诺如果对方能提早交货,他可以多给一笔钱。皮匠看了草图连连摇头,但最后还是把鞍子做出来了。

    之后,吉本斯和小女孩就可以舒服地一起坐在巴克背上了,因为这是一副双人鞍:鞍子原本的位置上是供成年人坐的鞍座,其前方,也就是普通鞍子桩头的位置上,是一只带小马镫的小鞍座。小鞍座前方有一个拱形的木制把手,外面包着一层皮子,这就是给孩子抓的安全扶手。吉本斯还让师傅在这副加长鞍子下方多加了两条肚带,这样可以让骡子感觉更舒适,在陡坡上走的时候对骡子背上的人也更安全。

    他们这样骑了好几个季节,通常是放学后骑上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途中他们三个会聊天或者唱歌。巴克唱歌的时候声音很大,还常常跑调,但拍子总是和它的蹄子落地的节奏相吻合。吉本斯领唱,朵拉应和。他们经常唱的是那首“当扑(当铺)”歌。朵拉把这首歌视为自己的原创作品,因为她接二连三在后面加了好几段词,包括“要问巴克住在哪儿,学校旁边小牧场”那句。

    但是朵拉很快就长大了,她挺拔、苗条又高挑,前面的那个小鞍子她坐不下了。于是,吉本斯买了一头母骡子。在这头之前,吉本斯还买过两头,但都不合适。第一头是被巴克拒绝了,因为按照它的说法,这头母骡子“太宠(蠢)了”。第二头不珍惜无衔笼头带给它的舒适,竟然想跑,所以也不行。

    挑第三头的时候,吉本斯让巴克自己做主,朵拉也可以提意见,但唯独吉本斯不参与决策。于是,巴克在它的小牧场里给自己挑了个伴儿,吉本斯也相应地扩建了畜棚。巴克还在兼职当种骡挣钱,但它似乎很喜欢在家有比乌拉陪着。不过,比乌拉并不想学着唱歌,也很少讲话。吉本斯怀疑它是不敢在巴克在场的时候开口,因为吉本斯独自骑它出行的时候,它很乐意说话,至少在吉本斯问话的时候它会回答。最后的结果出乎吉本斯的意料,比乌拉成了他的乘用骡,反倒是高大的公骡子成了朵拉的专属坐骑。为了适应朵拉的腿长,他不得不把镫子的距离缩短到滑稽可笑的程度。

    随着朵拉逐渐长成一个年轻女子,镫子也逐渐放长。后来,比乌拉产下一头小母骡,吉本斯决定留下它,朵拉给它起名叫“贝蒂”,从它小时候就开始训练。起初,朵拉让它戴着空鞍子跟在她后面慢慢走,接着让它适应有人骑着它在围场里跑。再后来,每日的骑行由两人两骡变成了三人三骡,他们还常常这样出去野餐。梅伯里夫人骑着最稳当的巴克,体重最轻的朵拉骑在贝蒂背上,吉本斯则照常骑着比乌拉。在吉本斯的记忆中,那是他度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夏天。海伦和他骑在成年骡子上并肩而行,那头敢于冒险的小骡子载着朵拉,时不时超过他们,跑到前面,再跑回来,朵拉长长的褐色秀发在轻风中飞扬。

    有一次,他问:“海伦,是不是已经有小伙子对朵拉动心思了?”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事儿吗?”

    “行了,亲爱的,我问的就是正经事儿呀。”

    “欧内斯特,小伙子们当然都格外关注她啦。她也常常打量小伙子呢。不过,你放心,该嘱咐的我都会嘱咐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挑得很,绝不会屈就。”

    愉快的家庭野餐并没有延续到下一个夏天。梅伯里夫人开始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好使了,每次上下骡子都要有人搀扶才行。

    人们对吉本斯在银行业中搞垄断这件事早就议论纷纷。所以其实在舆论造成不容忽视的影响之前,吉本斯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新起点商业银行是一家发行银行;他(或者撒刻)在他们开拓的每一颗殖民星球上都会建起这么一家银行。对于正在成长中的殖民地来说,金钱是必不可少的。以物易物这样的模式太笨了。在殖民地生活中,交易媒介甚至比政府还重要。

    收到与城里行政委员议事的邀请他一点也不惊讶。这种事迟早要发生。那天晚上,他修剪了一下他那凡·戴克式的胡须[5],染灰了一些,同时也把头发染成花白,为了面对那些人的口诛笔伐做好了准备。他在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他过去听到的那些提议,都是些让河水倒流,让太阳静止,把一个鸡蛋说成是两个的狗屁点子。不知道今晚这些人又要冒什么新傻气。他倒是希望这种蠢主意能推陈出新,虽然他并不想听人出什么蠢主意。

    他从“不断后退”的发际线上又拔下来几根头发。妈的,每年都要拼命装年纪大,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面容和他公开的年龄完全相称,而且一年比一年难!然后,他穿上了战时苏格兰短裙。选择这身打扮不仅是为了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还方便他取放武器。他相当肯定,自己还没有让人恼火到要诉诸暴力的程度,但是,他曾因为太乐观吃了次苦头,所以此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要做个悲观主义者。

    接着,他把几样东西藏起来,把另外几样东西锁了起来,又将撒刻上次带回来的几个小玩意儿设置好。这些东西都没有放在多金贸易站出售。他打开门,又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穿过酒吧,走上街道,这样他就可以对酒吧老板说他出去“几分钟”。

    三个小时后,吉本斯终于确认了一点:关于如何让货币贬值,没人能提出来什么新鲜的点子。他们说的都是他在至少五百年前,很可能是一千年前听过的法子,而且越到后面,大家提出来的法子就越过时。在这场会议一开始的时候,他让主持人吩咐书记员写下大家提出的每个问题。这样他就可以一次性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他就是这么我行我素,所以大家也只好允许他如此行事。

    最后,会议主持人,即行政委员吉姆?“公爵”?沃里克说:“看来也就这样了。欧尼,我们提出动议,将新起点商业银行国有化。这个词儿应该没用错。虽然你不是行政委员,但我们都认为你是有特殊利益的一方,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对此提议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完全没有,吉姆。就按你说的来吧。”

    “嗯?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我对银行国有化完全没意见。如果这就是这次会议的目的,那我们现在可以散会回家睡觉了。”

    听众席上有个人大喊:“嘿,我问了关于新匹兹堡的钱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我问了关于利息的问题,快回答!收利息是错的。《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

    “欧尼,要不你来解答一下?你之前说过你会回答大家的问题的。”

    “我确实说了。可你也说了,要把银行国有化,那应该由国家财政部长来解答这些问题才更妥当,不是吗?不管你给这个职位起什么名字吧。顺便问一句,银行的新行长是谁啊?不该让他坐到席上吗?”

    沃里克敲了一下小槌,说道:“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一步呢,欧尼。如果我们继续推行银行国有化,那么现在暂时由市政委员会来充当财政委员会。”

    “哦,怎么都行,继续推行吧。我反正不管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干了。谁也不愿意让左邻右舍都看他不顺眼吧。多金贸易站不喜欢我做的事,要不然这场会议也不会开。所以我不干了。银行关张,明天不会开门了。以后都不会开了,起码我不当行长了。所以我问你国家财政部长是谁。我非常有兴趣知道从今以后谁来管我们怎么用钱、钱到底要值多少钱的事儿。”

    会场里一片死寂。然后大家突然爆发了,一齐嚷嚷起来:“我买种子的贷款怎么办?”“你还欠我钱呢!”“汉克?布洛夫斯基用他的个人支票跟我买了一头骡子,银行关门了我上哪儿兑钱啊?”“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了!”会议主持人不得不疯狂地敲他的小槌,警卫也忙得团团转。

    吉本斯一声不吭地坐下,虽然面对这样的情景非常警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沃里克终于让场面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欧尼,我觉得你该解答一下这些问题。”

    “没问题,主持人先生。只要你们允许,清算业务就会有序进行。在银行有存款的会得到————相应面额的纸币,存多少就可以取多少。欠银行钱的嘛,我就不知道了;那得看委员会的政策。我想我是破产了。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的银行‘国有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做:多金贸易站不会再支付纸币了,因为今后纸币可能就不值钱了。以后每笔交易都得以物易物。不过,我们还是会继续收纸币的。我今晚来这里之前就把货物的定价都取下来了,因为我现在的库存可能不会再多起来了,我要用这些货物兑换成纸币。所以我不得不抬高价格。这都得看你们说的‘国有化’是不是相当于‘充公’这个词儿。”

    吉本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给沃里克解释银行业和货币的基本原理,全程耐心细致,轻松幽默。之所以给沃里克讲这些,而不是给其他委员讲,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别的委员都在忙着打理他们的农庄或者其他生意,没时间理会这种事。国家银行行长或国家财政部长(这个头衔到底叫什么还没定)的人选有了,他不是行政委员会的成员,而是一个农民,叫利莫尔。只不过,这个头衔是他自封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他声称自己家世世代代都从事银行业,所以他有着丰富的行业经验,而且取得了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学历。

    跟着吉本斯清点保险箱(这几乎是新起点星上唯一的保险箱,也是唯一的‘地球制造’)中的财物时,沃里克大吃一惊:“欧尼,钱呢?”

    “公爵,什么钱?”

    “‘什么钱?’你问我?账簿显示你这银行吸收的资金成千上万。你自己的贸易站的余额就有近一百万。我知道有三四十座农场正在向你按期偿还抵押贷款,一年多来他们却没从你这儿贷出什么钱来。大家闹意见主要也是因为这个,欧尼,为什么行政委员必须得采取行动?就是因为所有的钱都跑到银行里了,可银行没放出一分钱来。现在到处都缺钱。所以,钱呢?”

    “我烧了。”吉本斯轻松地说。

    “什么?”

    “当然了。钱多得堆成了山,我又不敢把钱放在保险箱外面。尽管我们这儿没什么盗窃案,可万一有人把钱偷走了,那我就完蛋了。所以过去的三年里,只要钱进了我的银行,我就烧掉它。这样钱就安全了。”

    “我的天哪!”

    “怎么了,公爵?废纸而已。”

    “‘废纸’?那是钱啊。”

    “公爵,你说到底什么是‘钱’?你身上带了吗?十美元的纸币有吗?”沃里克虽然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他好歹找出一张票子来。“公爵,读读上面写的什么。”吉本斯催促道,“先别管这儿还没有先进的雕版技术和高级的印钞纸,就光念一下上面的字。”

    “上面写着十美元。”

    “没错。但重要的是,上面说了,要是有人把它给这家银行,用来偿还贷款时,银行会按照其面值接受这张纸币。”吉本斯说着从他的苏格兰毛皮袋中拿出一张一千美元面值的纸币,点燃了它;沃里克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切。吉本斯搓搓手指头,将上面的灰烬弄掉。“公爵,只要它在我手里面,它就是废纸。但是如果我让它进入流通,它就变成了我要兑现的一张欠条。刚刚我把这张纸币的编号记下来了;我一直在记录我烧掉的纸币的编号,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知道还在流通的纸币有多少。很多,我能精确地告诉你有多少美元。如果银行国有化,你会偿付我的欠条吗?那些欠银行的钱怎么办?还回来的钱归谁?你?还是我?”

    沃里克一脸迷茫:“欧尼,这些我也不清楚。哎呀,该死,其实我本职是机械师,可你也听见他们在会上说什么了。”

    “是啊,我听见了。人们总是盼着有个能创造奇迹的政府,就连在其他方面脑子灵光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们还是把这劳什子锁起来,去沃尔多夫餐厅边喝啤酒边聊吧。

    “……公爵,或者政府应该提供公共记账服务和信用体系,在这种体系中,货币、支票等交换媒介是稳定的。要是超出了这个界限,政府就是在拿人民的财富当儿戏,相当于抢了彼得的钱给保罗。

    “公爵,我通过让关键商品,尤其是小麦的价格保持稳定来保持货币价值稳定,在这方面我已经尽力了。二十多年来,多金贸易站都会以同样的价格收购最好的小麦种子,然后再以同样的利润空间卖出。就算我有损失也会这么干,而且我有时候的确会有损失。小麦种子并不太适合做货币本位,因为它容易腐烂。可我们现在还没有金子或铀,而我们必须得有一样东西当货币本位。

    “公爵,现在你听好了,国库也好,政府的中央银行也罢,不管你叫它什么,若是让它再次开张营业,你肯定会面临巨大的压力。因为你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说降息、增加货币供应量,保证农民能以高价格卖出他们的产品,保证他们能以低价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哥们儿,到时候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骂你肯定会比骂我的时候还起劲。”

    “欧尼,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你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还是由你来担任我们的社区财政主管吧。”

    吉本斯哈哈大笑起来:“不了,先生,小兄弟。我已经因为管钱头疼了二十多年,现在轮到你头疼了。既然你把大家的钱袋抢了过去,那你就继续拿着吧。要是我任凭你安排我回去继续当银行家,那他们准会把我们两个人都处死。”

    发生了一些变化。海伦·梅伯里嫁给了鳏夫帕金森,现在她已经搬到一座小小的新房子里和他一起住了,这栋房子就坐落在帕金森两个儿子经营的农场上;朵拉·布兰登成了“梅伯里夫人小学”的校长,不过这座小学的名字并没有变;欧内斯特·吉本斯不当银行家了,他现在是瑞克综合商店的隐名合伙人[6],所拥有的仓库里塞满了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小安迪”号准备的货物。他希望这艘船赶快到来,因为新的库存税已经开始消耗他为做生意准备的现金了,而且通货膨胀也逐渐削弱了他所持现金的购买力。撒刻,你最好快点,不然我们就要被一点点吞掉了,就像被一群鸭子一口口啄死似的!

    最后,飞船终于在新起点的上空出现了,撒刻·布里格斯船长带着第四批移民中的第一拨人走了出来,他们几乎所有人的年纪都有些大。吉本斯极度克制,直到他和他的搭档单独相处时才发表评论:

    “撒刻,你上哪儿找的这些半截子入土的人?”

    “欧内斯特,这叫慈善事业。这么说比真实情况听上去好多了。”

    “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谢菲尔德船长,如果你还想让你的船返回地球,那我希望你自己把它开回去。我可不干,我不去地球了。那儿的人活到七十五岁就被正式定义为死亡了。他的后代将继承他的遗产,而他本人不能拥有任何财产,他的配给供应本会被注销,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动手杀掉他。这些乘客不是我从地球上接来的;他们是逃到月亮城的难民,我尽可能多地让他们上了船。不过,我没让任何人住在食堂,而是告诉他们,上船只能接受冻眠旅行,要不就别上船。我坚持让他们用硬件和药品抵旅费,不过好在冻眠旅行方式让我得以压低了每个人的旅行成本。我觉得这一趟我们应该能达到收支平衡,如果没有,那我们还有在塞古都斯上的投资。总之,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让咱们亏钱。”

    “撒刻,你不用太担心。挣钱还是亏钱,这种事儿谁会在意呢?只要你享受做事的过程就好了。告诉我,我们下一步去哪儿?我好准备货物。我备下的货物是我们能装上船的货物重量的两倍。你装船的时候,我就卖掉剩下的货,把收益都用来投资。总之就是把它都留给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吉本斯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新情况大概意味着短时间内新起点星上开不起诊所了,对吗?”

    “我想这是肯定的,欧内斯特。要是有最近需要回春的霍华德家族成员,他最好和我们一起走。不管我们去哪儿,我们迟早都得去一趟塞古都斯。所以你肯定是要和我一起走了?你在这儿要做的事都做完了?那个小女孩儿————那个短寿者怎么样了?”

    吉本斯咧嘴笑了:“儿子,我可不想让你看见她。我太了解你了。”

    吉本斯以前每天都和朵拉·布兰登一起骑行,但布里格斯船长的到来让他这项日常活动中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布里格斯得回到飞船上去待几天,于是吉本斯在放学的时候来到了学校:“今天有时间一起走走吗?”

    她粲然一笑:“你知道我有时间。等我半分钟,我换件衣服。”

    他们骑着骡子出了城。和平时一样,吉本斯骑的是比乌拉,朵拉骑的是贝蒂。(为了让它面子上好看)巴克背上也装了鞍子,但鞍子是空的。现在它只有在举行一些仪式的时候才会载人,因为按照骡子的年龄来算,它已经上了年纪。

    在离城区很远的一处阳光灿烂的小山顶上,他们停下来。吉本斯说:“小朵拉,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一路上巴克说得都比你多。”

    她坐在鞍子上转身面对他说:“我们还能一起散几次步?这是最后一次吗?”

    “为什么这么问啊,朵拉?我们当然还可以散很多次步。”

    “我在想,拉撒路,我……”

    “你叫我什么?”

    “我在叫你的名字,拉撒路。”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朵拉,你不该知道我的真名的。我只是你的‘吉比叔叔’。”

    “‘吉比叔叔’已经不见了,‘小朵拉’也不见了。我现在差不多和你一般高了,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已经有两年了。我猜……你是玛士撒拉[7]的后人之一。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些,以后也不会。”

    “朵拉,别做承诺,没必要。我只是从来都不想让你因为这件事背负压力。我是怎么露馅儿的呢?我还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周到。”

    “你确实很谨慎。但是我从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因为一些小事起了疑心,这些小事是那些没能每天好好看着你的人注意不到的。”

    “好吧,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没想瞒这么久。海伦知道吗?”

    “我觉得她知道,我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聊过这事。不过我想她猜的和我一样。她可能已经想到了你是玛士撒拉人……”

    “亲爱的,别那么叫我。那就像是叫一个犹太人‘犹太佬’一样。我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是霍华德人。”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词是忌讳。”

    “嗯。其实也没什么忌讳,只是那个词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段时期————受迫害的日子。抱歉,朵拉,你继续讲你是怎么发现我叫‘拉撒路’的吧。其实那只是我的诸多名字之一,和我叫‘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一样真。”

    “好的,吉比叔叔。我是在书里看到的。准确地说,是书里的一张照片让我知道了真相。那是一本缩微书,用市图书馆里的阅读器里才能看。那张照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又翻回去找到它细细看了一遍。照片里的你没有留胡子,头发比现在更长些。我盯着那个人看,越看越觉得他像收养我的叔叔,但是我不确定,也不能问。”

    “为什么不问我呢,朵拉?我会告诉你真相的。”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早就告诉我了。你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有背后的原因。我从小时候和你同骑一头骡子的时候就明白这点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一直忍到了……忍到了今天。今天说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走了。”

    “我说过我要走吗?”

    “别否认!在我小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讲过,你在还是个小男孩时听到大雁在天上鸣叫,你长大后想知道它们飞去哪里了。因为我不知道大雁是什么,你不得不给我解释了一番。我知道你听到大雁的鸣叫,就会追随它们而去,其实这雁鸣已经在你心里回荡了三四年了。我知道,因为每当你听到雁鸣的时候,我也能听到。现在,飞船来了,你心中的雁鸣更加响亮了。所以我明白,你是要走的。”

    “朵拉,朵拉!”

    “你不用否认。我不是想留你,真的不是。但是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朵拉,什么请求?嗯,我本来不想现在告诉你,但还是说了吧,我通过约翰挹马赫给你留了一些财产,应该够————”

    “拜托,我要的不是这个。我现在是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成年女性,我想要的东西与金钱无关。”她定定地直视着他,“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拉撒路。”

    拉撒路挹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心跳:“朵拉,朵拉,亲爱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要孩子这种事对你来说太早了。你不会想嫁给我的……”

    “我没有要求你娶我。”

    “我想说的是,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你就会想结婚。到时候你会庆幸自己没有我的孩子。”

    “这么说你是拒绝我了?”

    “我只是说你不能让分别的悲伤情绪占了上风,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

    她在鞍子上坐得笔直,抬头挺胸地说:“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早在我猜出你是霍华德家族成员之前。我告诉了海伦阿姨,她说我是个傻姑娘,应该尽快忘掉这个想法,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如果说我当时是个傻姑娘,现在我大多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拉撒路,我不求别的,甚至能接受在克劳斯梅尔医生的帮助下用注射器受孕,或者,”她又坦然地望了他一眼,“用传统的方式受孕也可以。”她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头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补充说:“不过,不管是哪种法子,最好快点儿。我不知道飞船什么时候走,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吉本斯花了半分钟的时间考虑了一遍某些因素:“朵拉。”

    “怎么了,欧内斯特?”

    “我不叫‘欧内斯特’,也不叫‘拉撒路’。我的原名是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吉比叔叔’了;‘吉比叔叔’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既然如此,你不如叫我‘伍德罗’。”

    “好的,伍德罗。”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吗?”

    “不想,伍德罗。”

    “是吗?那你想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吗?”

    “不想,伍德罗。”

    “可你却想和我生个孩子?”

    “是的,伍德罗。”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稍稍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不愿意,伍德罗。”

    密涅瓦,当时我和朵拉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吵架。她以前是个可爱的乖孩子,现在长成了一个性情温和、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子。但是她和我一样倔强,只要做出决定,就会坚定地执行,别人没法和她争论,因为她压根不会和别人争。我相信她一定是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想清楚了,对此我表示尊重。而且,她的决定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就怀上我的孩子,但不想嫁给我,这尤其了不起。

    至于我,虽然我的求婚听起来像是一时冲动,但其实不是。过饱和的溶液会立时结晶,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早在好几年前,那颗殖民星球再无法带给我新的挑战时,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我的心里很痒,只想做点其他的新鲜事儿。我头一个想法就是等待撒刻回来。“小安迪”号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两年,当它终于出现在新起点星的轨道上时,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在等的都不是它。

    朵拉提出那个绝妙的请求时,我才知道我在等的是什么。

    当然了,我劝过她放弃这个想法,但我其实是在故意唱反调,事实上我已经满脑子在想如何实现这件事了。对于和一个短寿人结婚,我依然是反对的,但我更反对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抛下。那种做法我完全不能接受。

    “为什么不呢,朵拉?”

    “我说过,你要走了,我不会拖你后腿。”

    “你不会拖我的后腿,也没人这么干过,朵拉。但是,不结婚的话,我就没法和你生孩子。”

    她沉思片刻:“伍德罗,你坚持要办结婚典礼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随你的姓吗?我可不想等你飞走了守活寡。不过,如果必须付出这种代价的话,那我们赶快回城找个婚礼主持人吧。因为这事儿必须今天就办,如果书里写的计算日子的办法没错的话。”

    “女人,你的话真多。”她没搭理这句话,于是他继续说,“我对婚礼完全无所谓,更不用说是一场要在多金贸易站举行的婚礼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什么意思?”

    “嗯?好吧,我给你解释,朵拉。只要一个孩子我是不会满足的。你得给我生五六个孩子,越多越好。应该会比这更多,也许十几个孩子。你有意见吗?”

    “好,伍德罗。我是说,我没意见。行,我给你生十几个孩子,更多都行。”

    “朵拉,生十几个孩子需要时间。我该多长时间回来一次呢?要不两年一次?”

    “都听你的,伍德罗。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和你生孩子,但是我建议我们现在马上就要第一个。”

    “你这个小傻瓜真是疯了。我相信要是这么安排的话,你真能做得出来。”

    “不是‘能’,是‘会’。如果你同意的话。”

    “不,我们不会那样做的。”他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朵拉,你愿意随我同行,与我共事,伴我生活吗?”

    她似乎吃了一惊,但是马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伍德罗,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别在答案中加条件,只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

    “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你愿意听我的指挥吗?你不会给我犟吧?”

    “我会听你的,伍德罗。”

    “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做我的妻子,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吗?”

    “我愿意。”

    “朵拉,我娶你为妻。只要我们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会爱你,保护你,珍惜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别哭鼻子!靠到我怀里来,吻我。我们是夫妻了。”

    “我才没有要哭鼻子呢!我们真的是夫妻了吗?”

    “是的。哦,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都行,过会儿我们再商量。现在你先闭嘴,吻我。”

    她乖乖吻了他。

    过了好一阵儿,他说:“嘿,别从鞍子上摔下来!稳住了,贝蒂!稳住了,比乌拉!可爱的小朵拉,谁教你这么接吻的?”

    “我长大之后你就没这么叫过我了。好多年了。”

    “你长大之后也没吻过我了,不过那倒是情有可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没承诺过要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不管是谁教我这么接吻的,那都是我成为已婚女人之前的事。”

    “嗯,你说得有点儿道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律师团,让他们给你写封信。另外,接吻的技巧高超或许是因为天赋,而不是有什么人指导过。朵拉,我告诉你,我会忍住不问你那‘罪行累累’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怎么样?”

    “成交。因为我确实有一段罪孽深重的过去。”

    “胡说八道,亲爱的,你还没时间犯下什么罪呢。或许你偷吃过我给巴克的几颗糖果?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我可没做过那种事!我做的比你说的可严重多了。”

    “哦,可不是嘛。再用你那有天赋的吻技吻我一次。”

    不久,他说:“哎呀!不,第一次那么美妙绝非侥幸。朵拉,我想我娶你娶得正是时候。”

    “我的丈夫,是你死乞白赖要娶我的。我可没有要求。”

    “好吧,我承认。小甜心,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去哪儿都会带你一起了,你还着急要孩子吗?”

    “不急了。或许可以用‘渴望’这个词儿。没错,是这个词儿,‘渴望’,而不是需要。”

    “‘渴望’是个好词儿,我也一样渴望。我可能还想加上‘需要’这个词儿,谁知道呢?你可能还有其他天赋。”

    她勉强笑了一下:“伍德罗,如果其他方面我没天赋,我相信你会教给我的。我愿意学习,渴望学习。”

    “我们回城里吧。去我的公寓,还是去学校?”

    “哪里都行,伍德罗。你看见那片林子了吗?那儿更近些。”

    他们靠近城区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他们骑在骡子上慢悠悠地前进着。经过哈勃的旧宅,现在的马卡姆的房子时,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说:“可爱的小朵拉……”

    “怎么了,我的丈夫?”

    “你想公开举办婚礼吗?”

    “你想我就想,伍德罗。我觉得自己已经结婚了。我是已婚的女人了。”

    “当然了。你不会跟比我年轻的小伙子私奔吧?”

    “这是反问吗?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个年轻人也是移民,他会和最后一批或者倒数的某一批货物一同来到这个星球上。他和我身高差不多,但是长了一头黑发,肤色也比我的深。我猜不出他到底多大了,但是看上去他的年纪就只有我的一半。他胡须刮得精光。他的朋友都叫他‘比尔’或者‘伍迪’。布里格斯船长说比尔非常喜欢年轻的女教师,而且他非常渴望与你会面呢。”

    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了:“如果我闭上眼睛吻他,你觉得我能认出他来吗?”

    “有可能啊,小可爱,几乎可以肯定。但我觉得别人认不出来,我希望他们都认不出。”

    “伍德罗,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但是,如果我能认出这个‘比尔’来,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我是另一个女教师呢?就是你时常唱的歌里的那个,可以吗?‘苗条的莉儿’?”

    “我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亲爱的。好,‘吉比叔叔’暂时回来了。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会有三四天的时间来收尾他的分内事,然后他会跟大家道别,也会和他领养的侄女————老处女教师朵拉挹布兰登道别。两天后,比尔挹史密斯会带着最后一批或者是倒数的某一批货走下飞船。你最好提前收拾一下,做好离开的准备。因为下船第二天或第三天的黎明之前,比尔会开车经过你的学校,前往新匹兹堡。”

    “新匹兹堡。我会收拾好的。”

    “但是我们只会在那儿停留一两天。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经过离分区,再翻过地平线,设法通过‘无望关’。亲爱的,这场长途跋涉你觉得怎么样?”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你会觉得有意思吗?除非你成功生下一个娃娃,教他/她说话,否则这一路上能跟你说话的人只有我。你没有左邻右舍帮衬陪伴,身边只有疾行兽、龙和鬼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反正肯定没有邻居。”

    “那我就负责做饭,帮你种地,我还要为你生孩子。等我有了三个孩子,我就开一所‘史密斯夫人小学’,或者我们也可以给学校起名叫‘苗条莉儿小学’。”

    “那就叫‘苗条莉儿小学’吧,挺适合这些小浑蛋的。我的孩子个个都调皮捣蛋,朵拉,你教他们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拿着棍子。”

    “伍德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干的。其实现在我的班上就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其中两个比我都重。遇上必要的时候,我就会敲打他们。”

    “朵拉,我们也可以不用去闯‘无望关’,而是待在‘小安迪’号上,飞去塞古都斯。布里格斯告诉我,现在那儿的人口超过了两百万。你会有一栋宽敞舒适的大房子,带室内的排水管道和一座花园,用不着为了帮我料理农田累得腰酸背疼。等你生孩子的时候,那儿有好医院和专业的医生为你服务。又安全,又舒适。”

    “‘塞古都斯’,那儿就是所有霍华德家族成员迁去的地方,是吗?”

    “大约三分之二都在那里。我跟你说过,还有一些在这儿,但是我们对外不会承认的,因为霍华德家族的人若是在一个社会中占少数,那么公开身份不仅会有危险,而且还会感觉不舒服。朵拉,你不用在三四天之内做决定。只要我不发话,飞船就会一直停留在这颗星球的轨道上。我想让它留多久,它就会留多久,几周,几个月,都有可能。”

    “天哪!单纯为了等我做决定,你竟然可以让布里格斯船长把一艘星舰停在轨道上?你承担得了由此产生的费用吗?”

    “我不该催你的。朵拉,其实让船待在轨道上并不会产生多少开销,不过,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我能否承担费用。嗯……长久以来,我独自生活,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现在我结婚了,身边有了值得信赖、可以分享秘密的妻子,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朵拉,其实我拥有‘小安迪’号六成的股份。撒刻挹布里格斯是我的小搭档,我的儿子,也可以说是你的继子。”

    她没有立即接话。于是他开口了:“怎么了,朵拉?这个消息吓到你了吗?”

    “没有,伍德罗,我只是得花时间消化一下新信息。当然了,你结过婚,你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没想过这些,如此而已。你有一个儿子————不,是很多儿子,肯定还有很多女儿。”

    “是的,没错。可我的意思是,出于自私,我做了一些糟糕的计划。虽然没必要,但我还是催你了。如果我们留在新起点,我想让‘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消失,让他随着‘小安迪’号离开。因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不能再伪装下去了。因此,年轻的‘比尔挹史密斯’和你的年纪更相仿,让比尔取代欧内斯特陪在你身边。这样看起来更般配,而且没人会疑心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人。

    “这种金蝉脱壳的把戏我玩过很多次了,我知道该怎样让整件事立住脚。但是我一直想尽快摆脱‘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因为他是收养你的叔叔,年龄是你的三倍,这样的人不该想着拍你可爱的小屁股,你也不该鼓励他这样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朵拉,我就是想拍你可爱的小屁股。”

    “我也想让你拍。”她让骡子停下来,此时他们已经接近房子连成片的住宅区了,“还有,伍德罗,你说我们不能马上生活在一起,因为你怕邻居们会有非议。可又是谁教我别在乎左邻右舍的想法?是你。”

    “没错。可是有时候为了影响邻居们的言行,你必须设法让邻居们的想法符合你的意思;眼下便是这种时候。亲爱的,我还教过你要耐住性子。”

    “伍德罗,你说什么我都会不折不扣地照做。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无法保持耐心,因为我想让我的丈夫睡在我的床上!”

    “我也想。”

    “就算我选择在床上和我的吉比叔叔道别,又或者是我立刻和一个新来的移民远走高飞,人们开始讲闲话,这有什么关系?伍德罗,虽然你现在对此绝口不提,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处女。难道你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也许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从来都不在意人们的闲言碎语,现在又怎么会在乎他们怎么想?”

    “朵拉。”

    “伍德罗,你要说什么?”

    “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和你睡一张床。”

    “谢谢你,伍德罗。”

    “我还要谢你呢,女士。因为在这事儿上我至少能享受到一半的乐趣。你似乎也很享受性爱————”

    “哦,没错!你肯定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们来聊聊别的。话说回来,要是我发现你这个年纪还是处女,那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呢。我会以为海伦没有如我所料的那样,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对你起指引作用呢。现在看来她确实把你教得很好,谢天谢地!我之所以假装自己是永远不会碰小朵拉一根手指头的、亲切的老‘吉比叔叔’,都是为了你的面子。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必装了。我刚才想说的是,到底是留在这儿拓荒,还是去塞古都斯,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想多长时间都可以。朵拉,塞古都斯拥有的不只是室内排水管道系统那么简单,那儿有回春诊所。”

    “哦!伍德罗,你需要在离诊所近的地方生活,是吗?”

    “不,不!是为了你,亲爱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接话:“可是回春诊所不能把我变成霍华德人。”

    “确实不能,但是会有一些效果。回春术也不能让霍华德家族的人永生不死,有的人疗效特别好,有的却没什么效果。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对这门技术了解得更多,但是现在,平均来说,回春术似乎只能让一个人的寿命达到他原本预期寿命的两倍,不管他是不是霍华德家族的。啊,你知道自己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活了多大岁数吗?”

    “伍德罗,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甚至有时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父母。至于祖父母、外祖父母,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们可以查一查,飞船上有曾经所有的乘客的档案,我会让撒刻————布里格斯船长查查你父母的档案。虽然追查线索需要时间,但迟早我们能追溯到你在地球上的祖先。然后————”

    “不要,伍德罗。”

    “为什么不,亲爱的?”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也不想知道。很久以前,至少在三四年前,我刚刚猜到你是霍华德人的时候,我还推测到霍华德人其实并不比我们普通人寿命长。”

    “是吗?”

    “是的。我们都有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只是回忆,我记不得人生开始那一刻,也不记得人生未开始的时候。你呢?”

    “我也不能。”

    “所以,在这方面咱们打了个平手。我想你的回忆一定比我的丰富,毕竟你比我年长。但那是过去。未来呢?未来还没发生,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或许你比我活得长,或许我比你活得长,或许我们二人会同时死于意外。对此我们无法知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两个都拥有的是现在,而且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这让我喜不自禁。今夜,让我们把这几头骡子安顿好,然后好好享受现在吧。”

    “同意。”他冲她笑着说,“先吃饭还是先做爱?”

    “都要!”

    “这才是我的朵拉!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做个痛快。”

    “还值得反复做。不过,亲爱的,你先等等。你告诉我布里格斯船长是你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的继子。我想应该是这么个关系,但是我实在无法把他看成继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我们之前同意不盘问对方的过去……”

    “想问就问,我想回答就会回答的。”

    “好吧。我忍不住想了解一下布里格斯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前妻。”

    “菲利斯?她的全名是菲利斯挹布里格斯-斯珀林。亲爱的,你想知道她的什么呢?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多余的我就不说了,省得引起不必要的攀比之心。”

    “我想我大概是太爱打听了。”

    “可能是有点儿,不过我不介意,你打听两句又不会伤害到菲利斯。亲爱的,我和她之间都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忘了吧。”

    “哦,她死了?”

    “据我所知,应该没死。要是她有事的话,撒刻应该知道,因为他最近去过塞古都斯。我想他知道了会告诉我的。不过,她跟我离婚之后,我就没和她再联系过了。”

    “她提出要和你离婚的?这个女人的品位可真差!”

    “朵拉,朵拉!菲利斯的品位可不差,她是个挺优秀的女孩。上次我在塞古都斯的时候,还和她与她的丈夫一起吃了晚餐呢。我是说,我和撒刻一起去的。她和她丈夫甚至不怕麻烦,把还在那颗星球上生活的我和她的孩子都聚到了一起,还邀请了我的几个亲戚,为我组织了一场家庭派对。她想得很周到。另外,她也是个老师。”

    “是吗?”

    “对。塞古都斯星新罗马市霍华德大学的利比数学教授。如果以后我们去那儿,可以和她见一面,到时候你亲自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朵拉没说话。她用膝盖碰了碰贝蒂,沿着街道走了。比乌拉没有收到指令,兀自跟上去,和贝蒂齐头并进。巴克说:“听下(停下),马的(妈的)!”语气相当强烈。说完它也追了上去。

    “拉撒路……”

    “亲爱的,叫这个名字可要小心。”

    “没人能听见我的话。拉撒路,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的话,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去塞古都斯生活。”

    Ⅻ 养女的故事(接上篇)

    离分区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三个星期以来,这支小车队一直在朝兰帕特山脉的方向缓缓前行。车队中有一前一后连在一起的两驾四轮骡车,由十二头骡子拉着,另外还有四头没有负重的骡子。他们上次经过人住的房屋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以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已经爬上高海拔的大草原,再过几天,就能看见无望关的隘口了。

    除了十六头骡子,小车队中还有一条母的德国牧羊犬、一条年龄小点儿的狗、两只母猫、奥金斯夫人培育的适应能力极强的两只公鸡和六只母鸡、一头刚刚怀孕的母猪,再就是朵拉和伍德罗挹史密斯了。

    这头怀孕的母猪是在新匹兹堡买的,当时史密斯在掏钱之前给它做了检查,发现它怀孕了,而史密斯太太还在多金贸易站时也检查出怀孕了,史密斯于是批准“小安迪”号星舰离开轨道。他的安排是这样的(史密斯觉得没必要告诉妻子这个安排),朵拉一天没怀孕,他就让飞船在轨道上多等待一天;如果他们再次尝试之后,朵拉的检查结果仍是没怀孕,他就改变计划,带她去塞古都斯,在那儿找出朵拉无法怀孕的原因,如果可能,还要把不孕症治好。

    史密斯是个专业的拓荒者,依他看,要是一对夫妻中妻子患有不孕症,或者两个人这方面都有问题————他默默纠正,因为他自己的生殖能力已经五十多年没经过最终考验了————总之,在这两种情况下,若是这对夫妻还执意去人烟稀少的地方拓荒,他们的行动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属于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蛮勇。因此,做决定前,他通过克劳斯梅尔医生保存得不甚妥帖的文件查到了朵拉父母的健康记录,发现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前他确实为此忧心了好久,就连猕猴因子导致的溶血病[8]这么简单的状况他都担心无法应对。

    但是凭着星球殖民地和飞船有限的医疗条件,他发现怀孕的妻子各个方面都很健康,而且朵拉似乎在他们那场非正式的骡背婚礼之后大约二十分钟就怀上了孩子。

    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也许朵拉在这之前就怀孕了。不过这只是个让他觉得有意思的闪念,并没有对他造成困扰。史密斯觉得,过去几个世纪里,他肯定不止一次当这样的“爸爸”;但是对并非亲生的孩子,他会尤其照顾,做个爱孩子的父亲,而且对真相闭口不言。他有个原则,女人在他面前可以尽情地撒谎,他永远不会因为这个惩罚她们。但是他也相信朵拉干不出这种事。如果朵拉和他在一起之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么她可能会要求与他有一夜之欢,然后在床上跟他道别。她肯定会这么做的,绝不会要求和他生个孩子。

    没关系,就算亲爱的朵拉之前犯了个错误却不自知,他也觉得她肯定能生出一个优秀的宝宝。因为她自己就是个优秀的人。史密斯真希望自己能早点认识布兰登一家,他们肯定是一级棒的。海伦曾经说过,他们的女儿“挑得很”。就算是单纯为了找乐子,朵拉也绝不愿和一个傻子上床。史密斯很肯定,只有强奸才可能让朵拉怀上一个资质低劣的孩子,而强奸朵拉的那个人可能余生都要尖着嗓子唱歌了,因为她的吉比叔叔教过她一些阴招儿。

    那头怀孕的母猪就是史密斯的“日历”。如果他们没办法赶在母猪产崽之前找到一个适合安家落户的地方,那他们在母猪产崽的当天就得往回走,不会犹豫,也不会遗憾,因为那时候朵拉的孕期刚刚过半,他们可以利用后半段的时间返回离分区,到有其他人在的地方寻求帮助。

    那头母猪在第二辆骡车后面被一道悬带固定着,这样就不会摔下去了。几条狗中,有的在骡车下面跑,有的在骡车旁边跑,要是看到疾行兽或其他危险出现,它们就会狂吠,提醒他们注意;两只猫倒是和一般的猫无异,它们随心所欲,或是在地上走,或是在车上趴着。母山羊和公山羊始终挨着轮子走;两只小羊羔已经长大了一些,大多数时候都能跟着跑,但也拥有累了的时候上车歇着的特权。只要母羊发出响亮的咩咩声,史密斯就俯身将累了的羊羔递给车上的朵拉。鸡关在猪栏上方的双层笼子里,发出不满的咕咕声。没有负重的骡子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警惕可能出现的疾行兽,为大家放哨。至于巴克,它是骡队的大元帅,控制着整支队伍的速度,指挥其他骡子,还会执行史密斯的命令。闲着的骡子得轮换着拉车,只有巴克不用负重。贝蒂和比乌拉也不得不去拉车,它们对此颇有意见,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原本在骡子中是配鞍载人的贵族。可是巴克时常呵斥它们,还对它们又咬又踢,所以它们只好闭上嘴,开始拉车。

    其实骡子们并不是真的在拉车,只有打头的那两头骡子需要做工。它们套着缰绳,而缰绳沿着它们的背脊穿过后面骡子的颈圈,末尾连到头一驾骡车的座位上。通常这两套缰绳不会勒得太紧,只是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尽管公骡子都是种骡,但它们还是非常听巴克的话。史密斯在离分区停留了一次,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才买到一头虽然年轻、体重较轻但肩膀结实的壮骡子,因为大点儿的骡子都不愿意听巴克的指挥。巴克准备通过打一架的方式来确认自己领头的位置,但是史密斯不想让这头老骡子冒险;他需要巴克的头脑和判断,所以不想让巴克因为输给一头年轻的骡子感到伤心,也不想让它因为输给年轻的骡子而受到精神上的严重打击。再说巴克还有可能会受伤。

    真遇上麻烦时,再多缰绳也帮不上忙。要是骡子受惊狂奔————虽然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但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是两个人、四只手都握着缰绳也拉不住。史密斯准备好了随时射杀打头的两头骡子,只希望到时候不会有太多骡子被尸体绊倒、摔断腿,骡车也别翻了才好。

    史密斯想一只不少地带领所有牲畜到达目的地,但其实只要有80%的牲畜活到终点,而且每种牲畜都有公母各一以供繁衍,他就非常知足了。不过,他们最后抵达时剩下的牲畜数量若是足够拉车(并且包括一对可繁衍的牲畜),此外还有一对山羊,他就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取得了成功,可以扎下根来,不管之后是生是死。

    到底多少头骡子是“足够的”,这个标准不一而足。

    接近旅程尾声时,他们可能会只剩下四头骡子,那就得在抵达终点后再返回去拉第二辆车。不过,如果在征服无望关之前骡子的数量就减少到十二头以下,那他们就只能回头了。

    立即回头,抛下一辆骡车,或者干脆两辆都不要了,丢下他们带不上的,杀掉那些需要帮助才能完成旅程的动物,轻装上阵,带上剩下的、能跟上的骡子,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行走的食品柜。

    如果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一瘸一拐地步行回到离分区,他的妻子坐在骡子背上,虽然流产了,但是还活着,这样也不能算失败。他还有双手,有头脑,有人类最强的动力:一个需要照顾和珍惜的妻子。再过几年,他们可能会再次尝试闯无望关,到时候一定不会再犯第一次的错误。

    此时此刻,他非常幸福,因为他有一个男人渴望拥有的一切财富。

    史密斯从骡车座位上探出身子:“嘿,巴克!该吃晚餐啦。”

    “七晚掺(吃晚餐),”巴克学了一遍,然后大喊,“七晚掺(吃晚餐)!回成圈(围成圈)!回成圈(围成圈)!”领头的那对骡子闻声向左一拐,带着这支小队伍围成了一个圆圈。

    朵拉说:“太阳还高着呢。”

    “是啊,”她的丈夫表示同意,“所以我们才要停下来吃饭。大太阳底下热得很,骡子们都累惨了,流了好多汗不说,又渴又饿。我想放它们自己吃会儿草。明天,我们不到黎明就得起来,迎着第一缕晨光上路,趁气温升高到热得要命之前能走多少公里就走多少公里,然后再早早停下休息。”

    “亲爱的,我不是质疑你的决定,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虽然我是个老师,可并不知道作为一个拓荒者的妻子应该知道的所有知识。”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才解释的。朵拉,只要我做了什么事儿你不明白,尽管问我。你确实得懂,因为要是我出了什么事,那凡事就得由你做主了。如果我当时在忙的话,你就等我忙完了再问。”

    “我以后试试,伍德罗。其实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感觉又热又渴,那些可怜的牲畜也一定有同样糟糕的感觉。请允许我在你放开它们的缰绳之后给它们喝点水。”

    “不行,朵拉。”

    “可是————抱歉。”

    “真是的,不是说了有不明白的要赶紧问我吗?算了,反正我正打算给你解释。我们先给它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自己吃草。尽管烈日当空,但这会让它们凉快一些;我知道它们渴了,所以放它们在干燥的高草下面寻找绿色短小的草叶吃,以便补充一些水分。我要借这个空儿去查看水桶里还剩多少水。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余量,但我清楚我们应该开始按照缺水情况处理,减少每个人和动物的用水配给量。原本应该从昨天开始就这么办的。小可爱,你能看见关隘后面那片深绿色吗?我想那儿应该有水,不过也可能是干的。我们只有拼命祈祷那儿有了,反正从这儿到那儿之间我想是没水的。我们到那儿之前可能会有一天左右的时间完全缺水。没了水,要不了多久骡子就会死,人也一样。”

    “伍德罗,情况会糟糕到那种程度吗?”

    “会的,亲爱的,所以我才研究那些照片地图。那是我和安迪很久之前调查勘测这颗行星时制作的清晰地图,不过只是早春时节这半球的照片。撒刻为我拍的照片不多,‘小安迪’号也不是一艘专门做勘测的飞船。我挑这条路线是因为它看起来能让我们快点儿赶到目的地,但是过去十天里穿过的每一段河床都干得很彻底。这是我的错,也许是我在这世上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伍德罗!别那么说!”

    “抱歉,亲爱的。但是人总有一死,死前总会犯下最后一个错误。我会尽全力一搏,不让这成为我的最后一个错误,因为我绝不允许这种不幸降临在你头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牢记,千万得省着点儿用水。”

    “我牢记在心了。我清洗的时候一定会非常节约用水的。”

    “我一定是还没说清楚。以后别再清洗了,别洗脸,也别洗手,要是需要清洁盘子之类的东西,你就用泥土和草解决,然后把那些东西放到阳光下消毒。水只能用来喝。骡子们的用水配给量要立即减半。按说人每天需要一升半的水,但是你我之后每天只能喝半升。嗯,‘胡子太太’用水配给量照旧,毕竟它得给小羊羔喂奶呢。要是水实在不够用了,我们就把小羊羔宰了,把母羊的奶全挤出来。”

    “哦,亲爱的!”

    “我们也可能到不了这地步。不过,朵拉,我们还没到最后的极限。如果真的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就杀一头骡子喝它的血。”

    “什么!为什么?它们可是我们的朋友啊!”

    “朵拉,听你男人的话。我保证永远不杀巴克、比乌拉或贝蒂。如果我必须杀一头骡子,那也是我在新匹兹堡买的那一头。但是如果我们这三个老朋友中有谁死了,我们可以把它吃了。”

    “我觉得我肯定下不去口。”

    “等你饿极了就下得去口了。如果你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就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还会感谢你那死去的朋友为你保住自己的孩子做贡献。危急时刻不会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事情,到时候你什么都能干。海伦没给你讲过移民是怎么在这儿度过第一个冬天的?”

    “没有,她说我不需要知道那些。”

    “看来她犯了个错误。我来给你讲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吧。我们————我安排了几个人无间隙轮班看守粮食种子,下令如遇偷盗种子者,可以当场射杀。一个卫兵真的这么干了。后来军事法庭宣布这名卫兵无罪。很明显,他杀的那个人当时是在偷种子。检查尸体时,我们发现那人嘴里还有嚼了一半的粮食。顺便说一句,那不是海伦的丈夫。海伦的丈夫是体体面面地死去的,死于营养不良和原因不明的发热。”

    史密斯接着说:“巴克已经让大家围成一圈了,咱们也忙活起来吧。”他跳下骡子,伸手扶着她也下到地上,“笑一笑,宝贝儿,微笑!咱们的一举一动正往地球传输呢,让那些挤在一起的可怜虫们瞧瞧,在一颗新的行星上重起炉灶、生活下去有多容易。感谢杜巴莉香体剂赞助。说到这个,我现在需要好多瓶香体剂。”

    她微笑道:“亲爱的,我身上比你还难闻呢。”

    “亲爱的,现在好多了,我们会成功的。万事开头难。哦,对了,做饭不能生火。”

    “‘不能生……’好的。”

    “得等出了这片干旱之地才能生火。无论如何都不能弄出亮光来,就算你把红宝石弄丢了想去找也不行。”

    “‘红宝石……’伍德罗,你送我那些红宝石真是太好了。可是眼下我宁愿把它们都献出去,只希望能换回一桶水来。”

    “不,那可不行,亲爱的,因为红宝石没多少重量,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桶装上尽可能多的红宝石,直到我们的骡子无法承担。撒刻带来了这些红宝石,我很高兴,因为我能把它们送给你。每一个新娘都值得被宠爱。我们来一起照顾这些累坏了的骡子吧。”

    他们把骡子的缰绳解开之后,朵拉开始想她该怎么在不使用火的前提下给她丈夫做饭。此时,史密斯正在忙着立防御栅栏。他们只有两辆车,不足以围成有效的防御圈。他们充其量只能让第二辆骡车的前轴转到最大角度,然后用两米长的、削尖了的木桩子组成的栅栏围住缺口。这些木桩子之间的间隙均匀,是用他从新匹兹堡买来的所谓的绳子连起来的。最后,他立起了一道高大且相当难通过的尖桩篱栅,篱栅两端各连着一辆骡车。这三边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而篱栅正是那道斜边,牢牢地钉在地里。这样的防御措施无法让袭来的龙减速,不过这里也不是有龙出没的地方。疾行兽不会喜欢这东西的。

    其实史密斯也不太喜欢。但是,这道篱栅用的都是新起点星当地的材料,只要人手巧,这篱栅坏了还能修好,而且并不重,就算扔掉也算不得什么大损失;另外,其中不含金属。在新匹兹堡,史密斯的钱原本不够买这两辆结实的船形宽轮篷车;于是,他用原本用于另外两辆车的金属零件补齐了差价,这些零件都是“小安迪”号从数光年之外运过来的。新匹兹堡果然比“匹兹堡”新得多,虽然这里有铁矿和煤矿,但是金属工业还非常原始。

    对于野疾行兽来说,鸡、猪、山羊,甚至连人都是美味。不过,到了晚上,史密斯把山羊和小羊羔都轰进畜栏,留两条狗放哨,十六头骡子在附近吃草,他感觉可以安全过夜了。没错,一头疾行兽或许会干掉一头骡子,但其实骡子占上风的机会更大,尤其是附近有其他骡子的情况下,它们可以一拥而上,让那头食肉凶兽死在它们的蹄子下面。这些骡子若是看见一头疾行兽,它们不会逃跑,而是会冲上去发起攻击。史密斯想,假以时日,骡子干掉的疾行兽一定会比人类干掉的还多。到时候,这类野兽就会和他小时候见过的山地狮子一样稀有了。

    被骡子踩死的疾行兽可以做成疾行兽排、疾行兽炖肉、疾行兽肉干,还能做成猫粮和狗粮,内脏还能给猪吃,这样就不用杀骡子了。史密斯其实对疾行兽的肉不感兴趣,因为不管用何种方式烹饪而成,那种肉对他来说味道都太重了。不过,有肉吃总比没有强,还可以让他们少吃带来的食物。朵拉倒是和她的丈夫不同,她对疾行兽的肉并不反感,因为她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就是吃那种肉长大的,所以对她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食物了。

    疾行兽天然的猎物中有一种食草动物,史密斯挺想抽出时间来猎一头的。这种动物和疾行兽一样长着六条腿,但两者间也只有这个共同点,总体来看酷似畸形的霍加皮[9],它们的肉比疾行兽的肉嫩多了。人们管这种动物叫“草原山羊”,但其实它们并不是。只是新起点星上还没有展开系统的动植物分类学研究,眼下人们也没有时间从事这种考验智力的奢侈研究活动。一周前,史密斯坐在骡车上打死过一头草原山羊(现在那可口的肉味和嫩嫩的口感只剩下让人喜忧参半的回忆了)。史密斯觉得他应该在征服无望关之后再拿出一天的时间来打猎,但他忍不住盼着再有让他坐在骡车上打中草原山羊的机会出现。

    也许现在就是那个机会。“弗里茨!麦克白夫人!到这儿来!”两条狗小跑着溜达过来,在附近待命。“登高警戒。疾行兽!草原山羊!上去!”两条狗立即跳了两下,再一蹬,蹿到了打头的骡车顶上。而后,它们迈了一步,蹲坐下来,把车顶都压弯了。它们俩共同承担警戒任务,一个望着左边,一个望着右边,只要史密斯不发话,它们就会一直在上面待着不下来。史密斯为这两条狗花了大价钱。他知道它们都是一流的狗,因为它们的祖先就是史密斯从地球上挑选好,然后随着第一批移民一起带过来的。史密斯不是那种爱狗成痴的男人,他只是相信,人类与狗的伙伴关系在地球上持续了那么长时间,想必也能在陌生的星球上延续下去。

    朵拉听了她丈夫刚才的那些话,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但是,她干起活儿来之后便重新振作了。为了在不能生火的情况下,用有限的食材做成一顿饭,她冥思苦想,但不久便想到了另一件烦心事儿。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这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之前的烦恼。此外,她其实打心眼里不相信有她丈夫做不成的事。

    她绕到第二辆骡车的后面,翻过畜栏,她丈夫正在那儿检查围栏是否牢固:“哦,真是只讨厌的小公鸡!”

    伍德罗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亲爱的,你只戴一顶太阳帽的样子真是楚楚动人。”

    “我不只戴了太阳帽,还穿了一双靴子呢。你难道不想听听那只讨厌的小公鸡做了什么吗?”

    “我更喜欢聊你的穿着打扮。小可爱,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打扮。”

    “什么?可是,亲爱的,这儿太热了。我又不能洗澡,所以我觉得风浴可以让我身上的气味好闻些。”

    “我觉得你挺好闻的。风浴也是个好主意,那我也把衣服都脱了吧。亲爱的,你的枪,你那条挂着匕首和枪的腰带放哪儿了?”他开始脱那身工作服。

    “你想让我现在还系着带枪的腰带吗?在围栏里也要这样?毕竟这里有你保护我呢。”

    “我的小亲亲,你得自律啊,再说这是标准的预防措施。”他脱下工装后就把带枪和匕首的腰带系到了身上,然后把靴子和衬衫都脱掉,除了腰带和他穿着衣服时看不到的三样其他武器,他一丝不挂。“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除非把自己锁在什么安全的地方,否则我任何时候都会随身携带武器。我希望你也培养成这个习惯。别只是有时候带武器,而是要始终带着。”

    “好的,我把腰带落在座位上了,我这就去拿。可是,伍德罗,我就算拼尽全力也变不成格斗专家。”

    “五十米距离内,你用那把针击枪射击还是很准的。你以后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在射击方面就会越有长进。不只是用针击枪射击,用别的枪也一样,还有如何砍杀、放火,甚至如何揍得对方浑身瘀青。总之,从赤手空拳到使用爆能枪,这些事我都会教给你。小可爱,看到那边了吗?”他指指空无一物的平原,“短短七秒之内,一群毛发蓬乱的野蛮人就会涌过高坡,向我们袭来。我大腿中了长枪,倒地不起,这时候你必须为了保护我们两个而奋起反击。你的枪却落在远处骡车的座位上,这时候你要怎么做呢,你这个可怜的小丫头?”

    “那又如何?”她分开双脚,将两只手扣在后脑勺上,扭了两下身子,就像是伊甸园里创造出的动作一样,“我可以这样对付他们!”

    “好,亲爱的,”拉撒路想了一下,表示肯定,“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这应该管用。可他们不是。他们对褐色眼睛的高挑美女感兴趣只是因为她能吃而已,到时候你连骨头都剩不下。他们傻得很,可他们就是这样的!”

    “好吧,亲爱的。”她温顺地说,“我去系上我的带枪腰带,然后杀掉那个用长枪伤了你的人,再看看在我被吃掉之前能放倒几个。”

    “这就对了,我百折不挠的小可爱。永远要有荣誉感,死也要死在战斗中。你的荣誉感有多强,你在地狱中的地位就有多高。”

    “明白了,亲爱的。只要有你相伴,在地狱里我也会很快活。”说完她转身去拿她的武器了。

    “哦,我到时候肯定也在地狱里,他们不会把死后的我带到别处去的,朵拉!等你把挂着枪的腰带系上,就把太阳帽摘了,把靴子也脱掉,然后戴上你的红宝石首饰,全都戴上。”

    她的一只脚刚踏上骡车,听了这话停下来:“亲爱的,你是说我的红宝石首饰?在大草原上戴?”

    “苗条的莉儿,我买那些红宝石首饰就是给你戴的,为了让我好好欣赏在红宝石的映衬下光彩夺目的你。”

    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而后她就转过头去,用他通常挂着的那副严肃表情迎向阳光;她猛地一蹬地,上了骡车,消失在史密斯的视野里。很快,她就回来了,腰上系着挂有武器的腰带,戴着全套红宝石首饰,显然还花了几秒的时间梳了梳头,栗色长发光泽动人。她其实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但这丝毫不损她的青春靓丽。她停在梯阶上向他微笑。

    “别动!”他说,“太美了!朵拉,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又冲他微微一笑:“我的先生,你这话我才不信呢。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常常说这样的话。”

    “女士,我不会撒谎。我这么说完全是因为这就是真相。话说回来,你刚才跟我说那只小公鸡怎么了?”

    “哦!那个可恶的小浑蛋!我跟你说,它一直在故意破坏鸡蛋!这次它被我抓了个现行。我亲眼看见它在啄鸡蛋,那可是母鸡刚刚下的两个蛋啊!”

    “亲爱的,它那是为了保障自己在鸡群中的帝王地位。它怕那些蛋会孵出一只公鸡。”

    “我真想拧断它的脖子!要是我们可以用明火烧烤,我现在就这么做。亲爱的,我在想怎么才能在不用打开新罐头、不用火烹制的情况下吃上饭,然后我想起来,把咸饼干捏碎撒在生鸡蛋中应该可以凑合算一餐。今天母鸡只下了三个鸡蛋,可公鸡竟然把它笼子里的两个蛋都啄碎了。我在两个笼子里都放上了足够多的草,另一边笼子里的那颗鸡蛋连一个缝儿都没有。它真是可恶。伍德罗,我们为什么必须有两只公鸡?”

    “这和我随身带两把飞刀的原因一样。小甜心,等我们到了目的地,孵出我们的第一批小鸡仔,等它们都长大了,肯定能多出一只公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用现在这只捣蛋鬼包饺子了。这之前还不能杀。”

    “但是我们不能再让它糟蹋鸡蛋了。今天晚上的晚餐主要是奶酪和硬饼干,如果你不希望我打开新罐头的话。”

    “不用着急,弗里茨和麦克白夫人正在狩猎呢,希望它们就算不弄回来一头疾行兽,也至少能猎到一头草原山羊。”

    “可我不能做肉。你说的。你确实这么说过。”

    “亲爱的,生着吃。草原山羊腰部的肉细细切了,铺在硬饼干上,那就相当于新起点星球上的鞑靼牛排,几乎和姑娘一样美味。”他说着咂巴了几下嘴。

    “嗯……如果你能吃,我就能吃。可是,伍德罗,我已经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小可爱,在食物和女人这两件事上我从不开玩笑,这些话题都是神圣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说到女人,女人,用红宝石来衬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一只手镯戴在脚踝上?”

    “因为你给了我三件手镯啊,先生,还有几枚戒指和一个吊坠,而且你叫我把它们全都戴上。”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这个从哪儿来的?”

    “嘿!这不是红宝石,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看起来跟红宝石似的,这边还有另一颗也像红宝石的东西。”

    “哎呀!我看我还是把红宝石首饰先收起来吧?弄丢了可不好。要不先给骡子喂水?”

    “你是想说我们可以在吃饭之前做点什么?”

    “啊,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意思,互相逗弄一番。”

    “小朵拉,你说话不太明白啊,告诉吉比叔叔你想要干什么?”

    “人家才不是什么‘小朵拉’,人家是苗条的莉儿,离分区以南性欲最强的姑娘。是你这么说的。我会咬牙切齿地说着污言秽语,做你拉撒路?朗的情人。你是群星间的超级种马,比六个男人加到一起都强。我想要什么你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再捏我,我就把你放倒,要了你。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先给骡子喂水。”

    密涅瓦,有朵拉在身旁,我总是感觉特别好。这并不是因为她外形靓丽。按照通常标准来衡量,她的外表其实并不那么出众,不过在我看来她确实非常迷人。也不是因为她对“欲爱”的狂热兴趣,尽管她确实对此事非常痴狂,随时都准备行动,而且总是急性子。另外,她越来越精于此道。性是一门通过不断学习才能长进的艺术,与滑冰、走钢索或花式跳水一样;性不能靠直觉。哦,两个动物交配靠的是直觉,但要投入智力、耐心、甘于奉献的精神才能将单纯的交配升华为一种生机勃勃的高级艺术。朵拉在这方面很擅长,而且越来越有技巧。她总是愿意学习,既没有怪异的癖好,也没有愚蠢的偏见,而是耐心地愿意练习她学到或得到传授的任何技巧。她在性爱中注入的精神力量将这种令人汗津津的活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圣礼。

    但是,密涅瓦,爱是在你并不饥渴时依然存在的东西。

    朵拉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好伴侣,而且生活越是艰难,她作为伴侣就做得越是到位。哦,她对破鸡蛋的事儿焦虑是因为养鸡是她的责任,并非因为口渴借机抱怨。她没有唠叨我,让我去管管那只公鸡,而是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采取了行动。她把所有的母鸡都塞进了另一只公鸡的笼子里,然后把这个破坏鸡蛋的家伙的双爪捆起来,撂到一边,再把两个笼子之间的隔板挪到位,让较小的那只公鸡处在一个完全独立的环境下,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损失鸡蛋了。

    但是真正艰难的部分还在前头。面对困难,她没有焦虑退缩,我没时间跟她解释的时候,她也没有任性犯倔。密涅瓦,这条路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像是在缓缓赴死,还有的路段会突然出现危险,导致我们随时都可能丧命。在“缓缓赴死”的路上,她总是耐心无限,在可能“突然丧命”的情况下,她永远保持冷静,提供帮助。亲爱的,你是个博学多才的城市女孩儿,而且一直生活在文明的星球上,所以我想我应该再详细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也许你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这趟旅行有必要吗?”如果有必要的话,又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难呢?

    “有必要……”我做了一件霍华德家族成员永远不该做的事,那就是和一个短寿人结婚。当时的我有三个选择:

    第一,带她去其他霍华德家族的人生活的地方过日子。朵拉拒绝了。不过就算是她答应了,我也会努力劝说她放弃这个想法。若是长寿人的群体中只有她一个短寿人生活,她一定会陷入抑郁,最后发展出自杀倾向。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我的好友斯莱顿?福特身上,后来类似的事我又见了好几次。我不想让朵拉重蹈覆辙。不管她能活十年还是一千年,我都希望她在这些岁月里过得开心。

    第二个选择是待在多金贸易站,或者————这个也一样————在当时那颗星球上已经建起的殖民地中选一个小村庄住下。我差点就选择了这条路,因为换成“比尔?史密斯”的身份重新开始一定可以成功,起码暂时不会有人看穿。

    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新起点星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霍华德家族成员————我记得是马赫一家和另外三家————都是以假身份来到这里的。用霍华德家族的话来说,这叫“参加化装舞会”。通过不断变换身份,他们可以蒙混过关,不会授人以柄。马赫奶奶可以“去世”,然后以“黛博拉?辛普森”的身份出现在另一处霍华德家族的庄园中。这颗星球上的人越多,这样的法子越容易奏效,尤其是在第四批移民到来之后,他们所有人都是在船上的冷冻睡眠舱中度过整个旅程的,因此彼此之间并不认识。

    可是,“比尔?史密斯”和短寿人结婚了。如果我留在现有殖民地上,我就得格外小心,隔三岔五地染染毛发,不仅要染头发,还有身体各处的毛发,以免因为什么意外事故暴露了身份。我还要认真地和我妻子以一样的速度“变老”。更麻烦的是,我得尽力避免和那些认识“欧内斯特戴吉本斯”的人,也就是多金贸易站的大多数人见面,不然,看过我档案、听过我声音的人会起疑,因为我在那儿没机会做整形手术或者接受其他改变外形的服务。到时候,若是我需要改名换姓,再次变换身份,我就得再换个地方住,这是保证真实身份不被人看穿的一个笨办法,同时也是很有效的办法。就算是做了整形手术,我也无法长期伪装下去。我的恢复能力很强。有一次,我把鼻子削短了(当时的另一个方案是把我的脖子缩短,但我没选),十年后,我的鼻子就恢复成了现在的样子,又丑又长。

    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自己是霍华德家族成员的事实被爆出来,只是,如果我决意要“参加化装舞会”,那么我越是小心使用这些化装把戏,人们因为我看上去和朵拉的差距大而对她指指点点的可能性就越小。要是我不注意,老妻少夫的外形差距就会显露出来,实在令人伤心。

    密涅瓦,在我看来,我要给我美丽的新婚妻子最公平的生活环境,只能带她远走高飞,远离其他长寿人和短寿人。这样一来,我不用再化装,我们也可以对彼此之间的外形差距视而不见,只做一对幸福快乐的有情人。于是,我决定带她远离人群。在我娶她那天,我便在回城之前做好了这个决定。

    对这个难题来说,这应该是唯一也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了,而且这个选择并非像跳伞一样,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要是她感到孤独了,或者逐渐讨厌看到我这张丑脸,我可以带她回到聚居区,她还年轻,可以钓到下一任丈夫。密涅瓦,我一直有这样的担忧,因为我之前的妻子中有些人会很快厌倦我。我和撒刻戴布里格斯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同时也和撒刻的代理人约翰戴马赫商量好了。我让撒刻问约翰,“比尔戴史密斯”和那个学校女教师之间是怎么回事?因为有一天我可能会需要离开这颗星球一下,再以那个身份回来。

    可是为什么我不干脆让撒刻把我们放在我从地图上选的那个定居点呢?那里有开垦土地需要的所有东西,方便我们直接在那儿展开新生活,不用经历这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不必担心缺水带来健康风险、疾行兽的威胁或者在山间迷路。

    密涅瓦,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我只能用当时当地的技术条件来解释。“小安迪”号无法着陆。它每次大修都是在塞古都斯或者其他先进星球的轨道上进行。它的货船倒是能在面积较大的平坦地面上降落,但是至少需要角形雷达反射器的引导才能降落成功,然后又需要很多吨水才能再次起飞。“小安迪”号上唯一能够停在任何地方、无须协助就能再次起飞的就是船长的飞行舱了,但是那需要驾驶员技术非常纯熟才行。而且凭飞行舱的载货能力,里面大约只能装两张邮票,而我需要数头骡子、犁和一大堆其他东西。

    此外,我需要走进群山,才能学会如何走出群山。在有相当的把握把朵拉带出去之前,我不能轻易地带朵拉进山。那不公平!当不了拓荒先驱不是罪过,可要是一对夫妻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就是一场悲剧了。

    所以我们并非故意选了一条难走的路,而是选择了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唯一的法子。我从来没在太空飞船升空时的质量计算上浪费精力,而是把精力投入到了衡量踏上这段艰辛旅程之前要带什么、不带什么这类工作上。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基础参数:整条车队中要有多少辆骡车?我非常想带上三辆骡车。第三辆是为了给朵拉带上更多的奢侈品,还可以为我带上更多工具,为我们俩带上更多书之类的东西,(最棒的是)那里等于是一间屋子,可以让我怀了孕的新娘免受摇摆不定的极端天气之苦。

    但是三驾骡车意味着要用十八头骡子拉,还要另外再带上几头候补拉车的骡子。凭经验,我觉得应该再加六头骡子。这意味着我们要多花一半的时间给骡子上挽具、脱挽具、给动物们喂水,还要照料它们。只要加的骡车和骡子够多,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天的行程甚至可能为零,而且这不是一个男人能搞定的活儿。更糟糕的是,走到山里的某些地方,我不得不把骡车卸下,一次只把一辆骡车赶到更开阔的地方停下,然后再回去,将剩下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开阔地赶。这样一来,比起只有两驾骡车时,指挥三驾骡车的车队所花的时间要多出一倍,而且这样的地方会经常碰到。以这样的速度前进,我们恐怕在路上就会生下三个孩子了,压根别想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就到达目的地。

    结果新匹兹堡只有两辆可以用于长途运输的骡车,我自然也就得以避免做出前面说的那种蠢事。我觉得无论如何我总能顶住带三辆骡车的诱惑的,可是我们从多金贸易站带出来的那辆轻便骡车上其实有足够三辆车用的硬件,后来我把多余的那些硬件用在别的地方,跟造骡车的人换了别的东西。因为我没办法再等他造出第三辆骡车了;当时的季节和朵拉的肚子都让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势必要赶在这两件事给我的最后期限之前到达目的地。

    其实要是只带一辆骡车上路,从方方面面来讲也说得过去,毕竟这是一个家庭走陆路长途跋涉、进行移民时的标准配置,几个世纪以来,在很多星球上都是如此。不过,前提是这个家庭得和其他家庭搭伴儿前行。我带过这样的队伍。

    但是只有一辆骡车的话,一旦发生意外,那就可能是一场灾难。

    要是有两辆骡车,其起到的作用就会是一辆骡车的两倍有余,更不用说途中对大家生命安全的保障了。就算失去一辆骡车,你也可以重整队伍,继续前进。

    所以我计划只带两辆骡车,密涅瓦,不过我还是向撒刻借了一笔款子,买了三套骡车的五金器具,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把多余的第三套卖出去。

    要想在艰难旅途中活下来,你要这样装填一辆骡车:

    首先,你得列出你认为需要和想带的一切:

    骡车、备用轮子、备用车轴;

    骡子、骡具、备用五金器具、骡具用的皮子、鞍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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